□赵曾友
曾几何时,豆腐一直是国人心目中最是念念不忘的家庭美食。三十年前的乡下人家,倘若是有谁家孩子拿了瓷碗去了街沟子捡回来三几块方方正正的水豆腐,见了的人们无疑都会说,啊呀你家来客了吧!老家塆子的东北角,就有一家世代打磨豆腐的老张家,祖上的好几辈人烟,都被人称作张豆腐。最早的张豆腐的磨坊里面,除了最常食用的水豆腐外,确实还有一些其他制品的豆腐,比如观音豆腐和橡子豆腐。
橡子豆腐比较好做,原料就是深秋时候漫山遍野的栎树枝上结下的橡籽仁,不论是谁家的山地,谁都可以上了山去采摘了回来,去掉壳儿,留下仁儿,石臼子里面研成细粉子,熬煮一番点上卤水,同样可以做成豆腐块的小模样。只是这样的豆腐块儿,颜色上是紫紫的酱色,口感上有一些涩。相比之下,观音豆腐却是一些翡翠般的美颜色,小瓷勺子挑起一块,混混沌沌的结晶体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众人的一副眉眼就都痴迷了。
老家北头美女姜家的霞姑最是会做这样的观音豆腐。那回是村集体的劳力们全部都在屋后山的小冲子里面插秧苗,阴阴湿湿的闷热天气,且似水田上方的一沟山泉总是呱呱噪噪地流淌不断,于是就有人想躲一些滑,暂时歇一歇。然而那人挺起脊背向着一边瞧去时,忽然惊呼,丫地,观音豆腐呢!人们一起仰头,果真的,就是在大秧田的东面山坡上,齐刷刷地生长着一大片的观音树柯子,树柯上面的翠绿的细叶子,纷纷杂杂的一片美丽的亮色,正是适合制作观音豆腐的那一种。又有人开始喊,霞妮子呢,霞妮子呢,快去打制一盆吧。
霞姑听见人们叫她,就爬上水田的高岸,先回家取了瓷盆,顺便带来一些厨屋里面草木灰的余烬。一大片的观音树的碎叶子可以随手抓,恍然一大盆子的时候,就在先前的三叠泉那里一片一片的搓洗干净。开始制作的时候,先抖除一下树叶子上面多余的水分,看看适中了,霞姑就开始一把一把地搓揉起来。如同洗衣,衣物上的肥皂泡泡开始不断溢出的时候,观音树叶子也禁不住太多的搓搓揉揉,一些墨绿色的汁水就不断地从霞姑的指缝里面漫溢而出。越发搓揉,墨绿的液体越发上溢,等到先前的碎树叶子全部都是丝网一般的叶络时,提取浆液的第一道工序顺利完成。
霞姑在如此制作的时候,我们都是围挤在身边眼巴巴地看。霞姑似乎很乐于这样做,虽然她的眉眼上方也有一些浅浅的汗珠子,但是霞姑总是笑。捞去碎叶残渣,看看盆子里面绿色的汁液渐渐清爽,霞姑又将先前带过来的草木灰的余烬用粗布手巾包裹了,浸在一边的水沟里面,挤出一些混浊的灰水来,却全部滴在刚才的瓷盆子里面。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刚才还是摇摇晃晃的一盆混沌的绿水,这个时候开始慢慢地收拢起来,均匀细致的绿翡翠的观音豆腐,就是这样产生的。
男劳力们率先赶上岸,各自剜取一块,嘻嘻哈哈地品尝一番都说这是很好的口味儿;一边看着的小娃子终于忍不住了,也开始触触摸摸地分得一二;最后呢,才是仍在劳作中的老婆子和小媳妇们,看着盆子里面的所剩无多,选择一些可以入口的,咂摸咂摸嘴巴,回头就去干活。很多年之后,我在怀念观音豆腐的时候才陡然发现,这一副小小的场景里面,居然包含着人类社会那些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霞姑还未收捡碗筷的时候,忽然留守在家的高龄老祖母踮着一副小金莲赶来了,急急吼吼地说霞妮子你快回家去吧,长竹园那里来人了呢,你家大姑姑来了……众人听了,恍然一阵笑。原是那长竹园的,却是霞姑的父母亲最近刚刚相中的一户好人家;那所谓的大姑姑,竟是霞姑不久之后的老婆婆呢!霞姑听了,恍然一副漫天的云霞,一起堆积在两腮上。
霞姑很快就出嫁了,从第一次登门看家到定下日子到走出闺阁,前后只是两个月的短时间。吹鼓手们排起长阵,抬嫁妆的扛起家什,牵娘子们扯起霞姑的衣襟子向着塆子口的老柳树走去的时候,不仅是霞姑哭哭啼啼的,霞姑的老母亲、我那有着一个男性名号的五表奶,也独自躲在家门前的老枣树下抹眼泪。那一株枣子树高高大大的,每年都是一树闪闪烁烁的红枣子,霞姑胆子大,能够爬到枣子树的最上端,敲敲打打的就是满竹筐。
霞姑出嫁之后很少回来娘家,因是从打船店子去长竹园子,三十余里的路程,步行一次需要整半天的时间。霞姑出嫁之后我们就没有吃过观音豆腐,因是满山坡的观音树叶子等呀等的总是等不到归家来的霞姑。张豆腐家的第五代传人小张豆腐原本也会做观音豆腐,只是霞姑远嫁之后小张豆腐的心情忽然很不好,就彻彻底底地不做那样伤心眼子的小豆腐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霞姑会做观音豆腐,是小张豆腐一手教会的。霞姑与小张豆腐都是我们一个塆子的小玩伴儿,两个人的出生年月相同,只是日期不同。两人小的时候,玩过很多次的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