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这已经不是今冬来袭的第一拨西伯利亚寒流了,所以握着车把的双手虽然也有一些僵硬的疼痛,但是与那迎面而来躲避不及的刺骨的冷风相比,手指的僵握勉强还能好受一些。只是有一位老太太,厚厚的毛巾围拢着领口和脖颈,仅露出满头的花发和龟裂的脸,仍然抵挡不住这吹着尖锐哨音的冷风,于是她就索性坐下来,用她那随身携带的小板凳,坐在一棵从乡下进城的银杏树下。

我从老太太的身边抖抖索索地骑行而过,与那岿然不动的银杏树相比,我只是一截杳然掉落的旧年的枯枝,而老太太呢,顶多只是一片等待冷风吹起、飘舞又落下的粉黄的树叶吧?依然还是早些年的那副黑边眼镜,依然还是年轻时候有些倔倔的宽阔嘴唇,只是渐近闭合的双层眼皮之下,再也不是那些年很有一些锋芒的冷光了。

或许就是那个老太太,倘若是,那个时候她就住在由老祠堂改建成的中学校舍的最北头,严丝合缝的大青砖的墙头之上,是同样密密实实的青色屋瓦和水泥勾缝,只在砖墙的最下层才有一些青青绿绿的苔痕和水印。门前还有一块蜿蜒而上的小坡地,老太太动员老伴儿和三个子女,收收捡捡地开垦出来,种上几株从城市的亲戚那里索取来的小金瓜,藤藤蔓蔓的牵连开去,俨然一处小巧精致的村居美景。大冷的天气,课堂上一片咚咚咚地跺脚声响,老太太就撇开冷眉,放下书本,说声北风那个吹……预备唱!于是课堂上就是一片碎碎渣渣的大男生小女生的北风那个吹,间杂一些嘻嘻哈哈的取笑声,全然没有当年喜儿的那一番悲苦颜色。老太太就说,北风那个吹……再唱!

老太太在教唱或者惩罚性的重唱这些歌曲的时候,我们刚刚走进初中的校门,课堂上听着她那姣好的嗓音和宽阔的音域,很多的学生们就总是走神或者干脆直接看着窗外。有一次,一位正在考试中的学兄一边答着试题一边默念歌词,居然就直接进入了情境之中,静悄悄的教室里面张口就是北风那个吹……也有一些与老太太的小儿子混得很熟的班上同学,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这老太太年轻时候就是部队文工团专唱独角戏的角色,转业回到地方的时候,因了祖上的海外关系,所以才从县城直接下放乡镇。老太太一边在乡村初中教语文,一边教授音乐,至于北风那个吹的经典唱段,一直就是她的保留节目。

如果就是那个老太太,她是不曾认识我的,但是我一直记着她的那副宽边眼镜和她当年的那些好。那一年,快近中招考试了,初三班的学生们个个眼眶子熬得通红,有的还有一些红肿,老校长仍然闭着眼睛抢在星期天匆匆忙忙地赶着课程。老太太忽然一怒,摘下眼镜,指向老校长说,你放不放假,放不放假?校长说不放,我就不放。老太太陡然就将校长挤下讲台,拿起眼镜就做了一回指挥的棒子,大声说声北风那个吹……预备唱!于是,在那个炎热难耐的酷暑的傍晚,同学们一边高声地唱诵一边真切地感受了一回清凉的快意。

诗人雪莱出于找寻一些革命者的激情需要,勇敢地唱诵道: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不能说这位英国诗人的激情或者气魄有悖于自然的常理,相反的,这很符合四季轮回的自然规律。只是,当我们面对这些近似疯狂或者肆意的北风,当我们以后来者的身份审视一位暮年中的老人,当我们一边回想她的青年或者壮年一边目睹她的迟暮时光的时候,我们还会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敢说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还有几个温暖的春天,我只希望她能坐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笼着一盆新鲜的炉火,过上一个没有风寒的傍晚,而不是这般的独自坐在冷寂的街头,身后是落寞的俊树,身边是北风的那个吹,吹着老人刀刻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