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国

2011年7月31日中午时分,在人生道路上艰难跋涉了七十二年的老父亲,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凄凉谢幕人生,与挚爱着他的亲人们诀别。

父亲的一生多有艰辛,大体上可用苦、慈、严、病四字简单概括。

父亲苦了一辈子

父亲生于1940年。那年月正值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避难”是这个世界欢迎父亲的见面礼。正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让我的亲奶奶(父亲的生母)在我父亲出生一个多月后便因贫病交加辞世,襁褓中的父亲完全靠米汤水渡来了一命。因为小时候身体的底子太差,所以,体弱多病就伴随了父亲的一生。

1959年,天灾人祸酿成的“信阳事件”,导致信阳农村有不少的家庭举家饿毙,当时正在学校念书的父亲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在随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由于父亲家庭出身系下中农成分,加上性情耿直、肚子里又有点“墨水”,时常便同“干部”们在言辞上较真儿,因而,就被“特殊关照”为重点监督教育对象。由于父亲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加之又都是乡里乡亲的缘故,所以,“干部”们也并未怎么真正为难父亲。纵然如此,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月里,衡量人的逻辑十分简单:不“先进”就意味着“落后”。父亲的窘况给他带来的思想压力还是不小的——脸上一年到头不见笑容,并常常叹长气。

父亲的思想压力大,但他承担的生活负担更重。我兄弟四人,都是肩挨肩的“半截桩子”,虽然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不行,但是端碗吃起饭来却是一个不比一个瓤,以致父母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到年底生产队里分红时我家就得上缴可观的口粮款。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这日子就是不好过。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在这沉重的家庭负担面前,这根顶梁柱只能勉力支撑。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的生活状况有了好转。在吃粮问题解决之后,新的困难又接踵而至:当时我正在大学里念书,虽然我的生活费是由国家负担,但买书、添置衣物、日用品购买和往返交通费等还得向家里伸手。虽然数量不多,但那个时候我家常常不存分文。花钱的还不光是我。我大弟在家务农,随着他的个头和力气的增长,为他建房、娶妻的任务也悄然来临……还有老三、老四等。党在农村的好政策虽然缓解了全家吃饭的压力,但父亲承担的挣钱任务却越来越重。等到把这些问题一一解决之后,父亲的身板已有些弯曲、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已变成了一个老头儿,其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和他的汗水一道悄悄流逝了。

父亲深爱孩子

生活的磨难中总能沐浴人性的光辉,艰辛的日子里更觉父爱无边。我的父亲是中学毕业生,在他那一代农民中属有文化的人。这样的“文化背景”使他更注重子女的教育。他的四个孩子,但凡还能读进去书的,一律无条件支持;对孩子们在学习当中遇到的困难也是高度重视、全力化解。

记得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一天上午与同学发生了肢体冲突,被班主任老师“痛批”了一顿,放学后我又被单独锁在教室里反省。对自身的错误我缺乏深刻的认识,倒是中午头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实在难熬。在“反省”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冒着“罪加一等”的危险翻窗逃回了家。与我狼吞虎咽填饱肚皮的同时,父亲也问明了情况。在对我作严肃批评之后,随即责令我跟他一道到学校向老师赔礼道歉、说明情况。父亲的诚恳令班主任老师气消,当日下午我便正常复课。父亲是个很爱面子、很好强的人,若为他自己的事是很难让他妥协的,但为了子女却不惜受委屈、说好话。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一向学习成绩不错的我当时正读高一。国家大政策的变化,让他对我寄予了更多的期待。父亲当时是大队(村)卫生室的赤脚医生。一次他利用到县城为卫生室买药的机会,特意买了两块面包拿到学校交给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面包。当我接过带有父亲体温的、用黄油纸包裹的面包时,实在难敌它的香甜气味,三下五去二便解决了战斗。当我吃完面包顺口问道:“面包就是好吃,你吃过没有?”父亲说:“就买了两块。”原来父亲是用出差补助的伙食费买下的面包、自己忍着饿而将它送给了我。得知这一情况后,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父亲就是用这种无声的语言体现他对子女莫大的关怀。那两块面包将滋养我的一生。

在老师们的辛勤培育下,1979年,我顺利考入省城的一所大学。在我上大学期间,父亲更是倾全家所有、全力保障。有一年夏天,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但回家的路费尚无着落,情急之下,我遂给父亲写信求助;但当时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家中米和面都缺乏用来变现的部分。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向远在广西南宁的姑母求助……我的四年大学生活,父亲就是像这样辗转腾挪、苦苦支撑下来的。一俟大学毕业我便参加了工作,我真切地感受到:子女对父母,“减负”就是贡献!

父亲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懂些医学常识,所以,他对子女的健康问题高度关注。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高一上学期开学不久我便感到身体不适:四肢乏力、右肋下时有隐痛。一天课后,我自己到公社卫生院找医生检查了一下,医生明确告诉我为急性黄疸肝炎,必须立即治疗!吃药打针需要花钱,而当时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父亲当即决定将田埂上我家尚未晾晒干的皮麻打捆挑到供销社折价出售,换取了为我治病的救命钱。我为此半年没尝过盐味儿,全靠红糖和饭下咽。中间我几次试图变更这个“食谱”,动议提交到父亲那里后全被“一票否决”。看似“铁石心肠”,实乃如山的父爱。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把对家人、对子女的爱固守在原则上、融化在细节里、弥漫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日夜夜。

父亲严格要求孩子

关爱孩子是父亲孜孜以求的目的,但父亲对孩子的爱更多的时候是通过对孩子的严格要求体现出来的。长期生活负担的重压和体力的透支,形成父亲脾气暴躁的特点。他对孩子的教育十分简单,讲道理直来直去,常常就三言两语;一旦我们反应慢了一点就极易招来他的“棍棒教育”。父亲的这个坏脾气,没少让我兄弟四人遭受皮肉之苦。因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农村,劳动便成为安身立命的首要技能。他要求他的孩子必须养成热爱劳动的习惯。我在小学一、二年级阶段,一个人就兼顾三个工作岗位:放牛、上学、带老三。即早起放牛(为生产队代养一头牛,每天可以挣几个工分),上午上学、带老三,中午放牛,下午再上学、带老三,晚上放牛,实行“三班倒”、连轴转。后来,我转入大队学校上学后,父亲还规定每天放学后都要帮助做饭、挑吃水(做饭和烧开水用的水)、浇菜地等,做些辅助性劳动。每年的寒暑假更是集中劳动改造时期。记得是在我初中阶段某个暑假的一天中午,午饭刚吃过,父亲就给我下达任务:你下午的任务就是将一块位于山凹里的红薯地锄一遍,干不完就别收工。干手工活的速度不快,是我的弱项。我担心一下午锄不完,在放下饭碗后立即扛起锄头开赴红薯地。当时正值三伏天,红薯地的四周全是松树山,红薯地正好位于小盆地的底部,正午的太阳在上面晒,地上的水汽往上蒸腾,别说干活了,连空手站一会儿都要满脸大汗。气温虽然高,但任务更重,我还是挥锄干了起来,一直到太阳将要落山时,我总算把那块地锄了一遍。地锄完了,我身上的汗水也几乎流完,以致在此后的几天中,我的身体出现了严重反应。好在年纪轻、身体壮,熬了一周之后,它居然又一切正常了。要是以现在的体质再去从事当年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出点意外一点也不意外。

我的初中是暑期毕业的。我毕业的那个暑假天天都随我父母一道下田拔秧草:背顶骄阳,面朝秧田,双手不停地拔野草。干着干着汗水就顺着下巴往下流,腰像折断了似的酸胀难忍,每坚持一小时,都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严峻考验!难忍也得忍!因为父母在带头干,别家的孩子也是在这样干。自己感到难忍,说明自己的忍耐力还不到家,正是需要加强锻炼的地方。一天下午,当我正近忍耐极限的时候,我就幻想能走到田埂上、直立着站一会儿、歇一歇……困难时刻援兵到:我的班主任老师在我家门口喊我——给我送毕业证来了,心想我正好可以利用见老师的间隙犒劳一会儿我那酸痛难忍的腰。哪知我父亲却另有安排:“你老师来了,我回去看看,你继续干。”听了父亲的话,我当时连造反的心思都有……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我们兄弟四人都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习惯,它让我们在工作、生活中受益多多。在近三十年的工作经历中,自己从未为工作、生活中的苦、累而畏首畏尾。每当遇到困难时,我总以为眼下工作、生活中的这点困难与我青少年时期的“磨难”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向困难低头,有了克服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工作和生活就会一路向前。为此,我感激父亲赐予我的“苦难”教育。

父亲的身体状况欠佳

事物都有两重性,苦难也不都是财富,苦难多了,它对身心的伤害也是不容忽视的。父亲由于儿时身体的亏欠,加上青壮年时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重压和体力超常透支,晚年的父亲被病痛困扰,严重地影响了他的生活,甚至在最后彻底动摇了父亲对生活的信念。父亲在五十岁之后听力便出现了障碍,由最初的听不清发展到后来的听不见。耳聋以后,和外界沟通很困难:声音小了他听不见,声音大了他又以为你不耐烦他,造成他很容易发脾气。到后来,他很少与外界交流,有点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七荦八素,把自己搞得很郁闷。十多年前,他就开始患胃下垂、胃萎缩,饭量一年比一年少,以致到近两年每顿只能吃一小勺稀饭,营养严重不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到后来,竟消瘦得皮包骨,体重尚不足七十斤。父亲像一盏将要耗尽灯油的油灯一样,火苗越来越恍惚,令我们兄弟四人常常放心不下,但我们对此又无能为力。长期的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父亲的体质极其虚弱,两个月前,他又被查出感染了肺结核。尽管在现代医疗技术条件下,肺结核已能得到有效治疗;但对父亲来说,则可能引起严重后果:他服用治疗肺结核的药物以来,身体反应十分强烈,药物前服后吐,并导致肠胃功能紊乱,甚至连喝水都吐。根据父亲的身体状况,医生决定将别的病人一顿服用的剂量改为父亲服三顿,但他依然常常呕吐,肠胃灼痛难忍。父亲多次叹息:“我这是生不如死啊!”

在多重病痛的夹击下,终于摧毁了父亲残存的一丝生存意志力,最终,他在那个午后不管不顾地抛下亲人们,只身前往另一个世界以求解脱。

在回家奔丧的路上,我对我的女儿讲: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的爷爷也不例外,他像许多老人一样都走到了人生终点站。但这件事对你来说,在情感上最难以接受之处在于——从此,你再也见不到爷爷了!是啊,我的女儿至此没有了爷爷,我也从此失去了父亲,我感到自己身体后边的那座大山顷刻间崩塌了!没有了父亲,我依靠谁?没有了父亲,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关心我的痛痒?没有了父亲,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包容我的一切?……父亲、我的老父亲啊,你的关爱我愿意继续拥有,你的养育之恩我未曾尽心报答,不能让这一切都成为儿子锥心的懊悔,不能让这一切都永远无法挽回!我祈求上苍眷顾:来生还让我做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