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学校正在举行期中考试,全校安静得就像是一座空城。这时,校园里忽然响起了明亮的二胡声。二胡是胡琴的一种,比京胡大,琴筒用木头做成,前端稍大,蒙蟒皮,有两根弦,声音低沉圆润。我熟悉这种乐器。琴声悠扬、抒情,听那曲子,正是我喜欢的《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我随着曲调,小声地哼了起来,竟一时忘记了监考。

“干什么的?走!”突然一声断喝,打断了那美妙的琴声。我忽然醒过神儿来,透过考场的窗户,只见有人正在校园里驱逐一个二胡手。那个拉二胡的原来是一位妙龄女郎,穿着一袭红色长裙,宽宽的黑腰带特别打眼。女孩身材高挑,黑发垂披,除了怀里的那把二胡,她身上还背了几把二胡。看上去好像是来推销乐器的。在她转身向门外走去的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要追她回来的冲动。遗憾的是她还是很快消失在校园里了,——她走了,她是被人赶走的。她什么话也没说,带着一支没有拉完的曲子和她的二胡,慢慢地离开了我们这所谓神圣的校园。我至今还记得临出门时,她还缓缓地转过身,向校园里深情而又无奈地望了一眼。

她是谁?几年过去了,那个拉二胡的女孩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心中隐隐的痛。我猜想,她或许是某音乐学院的学生,想推销几把二胡,挣一点学费么?或者是某文工团的乐器手,因为某种原因,被老板炒了鱿鱼,想推销几把二胡,挣一点生活费么?要不就是想来学校应聘,毛遂自荐,送几把二胡给学校,当一名音乐老师么?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我听说她不是来学校推销二胡的,也不是来学校应聘的。那是来干什么的呢?但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娴熟的音乐才艺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好像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琴声了。感动之余,我情不自禁地写了一首诗。

听 琴

怀抱二胡

听琴声潺潺流动生命的深处

骨头渐渐明亮

暮色荡漾

以琴为生

抒情的手指滑向孤独的方向

一只水鸭飞来

翅膀上驮着远方的什么

瘦瘦的二胡不说话

很懂事地躺在怀里

只将心思摆成痛苦的姿势

二胡沿着地平线一路踏歌而去

手指和琴弦对话

词在人间曲在天堂

某年某月某日,我有幸应邀到深圳参加全国语文教研会。在路过会议地点的大街上,我再一次听到了那支熟悉的曲子:“好一朵茉莉花……”我不顾一切地走了过去,只见很多人围着一个拉二胡的女孩,那女孩盘腿而坐,鲜红的裙摆在风中飘荡,看上去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身旁放着几把二胡,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宽腰带,黑披发,深情而无奈的大眼睛。她不正是曾在我家乡的校园里拉二胡的那个女孩子么?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惊得差点喊出声来。在遥远的大都市,在繁华的深圳街头,在举目无亲的大街小巷,冥冥之中,我觉得她就是我唯一的熟人了。我想向她打个招呼,可转念一想,人家并不认识我啊。“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时隔数年之后,我终于听完了这支曲子,这支我喜欢的曲子——《茉莉花》。

拉完这支曲子之后,她又重新拉了一回。人群中有人开始散去。当听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仍在拉这支曲子。我奇怪了,便小心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怎么一直拉这支曲子呢?”她没回答我,仍然神情专注地拉着《茉莉花》。我忍不住又大声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怎么一直拉这支曲子呢?”

“听说她是来自信阳的聋哑人,在这里拉二胡已经有些日子了。周围的人都认识她的。”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城管模样的年轻人,站在了我的身后。

“信阳人?”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

“聋哑人?”我条件反射似地又喊了一声。

我坐下来,就坐在她身旁的路边的石凳上,一遍又一遍地听她拉《茉莉花》,每听一遍,就起身送过去一点儿钱。

开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站起身,准备向她告别,这时,她也站了起来,并把我给她的钱又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她向我轻轻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怀抱二胡,沿着大街,向另一个方向款款而去,从背后看,像一道红色的水波浪,一浪一浪地浪进了熙熙嚷嚷的人流之中。

——我又一次错了。她不是来这里卖艺的。她也许有她的故事。她虽然哑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与人交流,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透过她的眼睛,我们能看到她美好的心灵;她虽然聋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听到美妙的琴声,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纤纤素手,为我们演奏着生活的乐章和人生的真谛。

作为一座新兴的移民城市,深圳不仅是我国改革开放的时代窗口,更是南来北往的人们展示抱负,施展拳脚的美好舞台。兼容并包,海纳百川,不断超越,立足前沿,——不正是这座城市的性格么?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即使是风儿,也会谈情;即使是鸟儿,也会说爱;即使是哑巴,也会唱歌;即使是聋子,也会倾听!她来到这座城市,不仅找到了生活上的欢乐,也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她需要这座城市,这座城市也需要她。莲花山,深圳河,广深大道,世界之窗……短裤,遮阳伞,风暴般的车轮声……一切的一切,所有能震撼我心灵的有关深圳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如今已渐渐模糊,唯有在深圳街头拉二胡的那个红衣女郎,却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且越来越清晰。不管她现在又漂泊到了哪里,但她每到一处,都要把美妙的琴声,无偿献给听众的精神,会像茉莉花一样永远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她像一棵红色的木棉树,已成为深圳的路标和象征。人在旅途,不管身在何方,所到之处,往往留下印象的不是高高的大楼,也不是宽宽的马路,而是深深扣动我们心弦的人和事。

听琴,将成为我心中永恒的风景和不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