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科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茶乡小山村。许多年前，我曾与小山村零距离接触了3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发生在小山村的人和事让我至今难忘。

当年与我有过接触的长辈早已作古，但在我的心中，他们依然健在、依然笑容可掬、依然是那样的可爱可敬。他们是那样的朴实、那样的善良、那样的热情，他们的音容笑貌像一尊尊雕塑，刻在我的大脑。

当年，我以新女婿的身份，在岳父的带领下，按照豫南乡俗，挨家挨户去小山村的亲戚家“拜新年”。

山村实在小，小得只有五六户人家，因而周围的人连叫它“山村”就觉得大，故而用“小村儿”称之，且将“村”字用了儿化音，乍一听有点像“小车儿”。

这五六户人家不足20口人，全姓金。他们住的茅草屋、旧瓦房零星地散落在相连的两座小山丘下，门前有一口水塘，塘埂上栽着几棵桃树和几棵梨树。

岳父领着我和我的媳妇，先逐户认一下家门，然后商量确定在某家吃午饭，在某家吃晚饭。一家也不能少，否则就意味着不和那家亲戚来往了。

作为上门女婿，初来小村，其中的过程和乡俗却是很丰富的。

我们每到一户，先把自己带来的礼品，按长、晚辈逐一分发。而对方则会根据自家经济条件，给新上门的客人打发十元八元的“红包”。

我们首先来到新媳妇的娘家老爹家，一阵寒暄后，身体欠佳但十分热情的老爹，很快让老妈打上一大碗荷包蛋，配上炒米，端到我们面前。

我端起“见面茶”，只见碗里卧着七八个鸡蛋。岳父私下提醒我：“留下两三个，别一下吃饱了，一会儿再到下几家就吃不进去了。”我如数照做。

果然到了第二家，那位被称为大哥的光棍中年男子，笑着打了招手后，便忙端了半盆鸡蛋走向厨房。岳父提醒道：“少打几个啊，意思到就行了。”

岳父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老支书，德高望重，亲戚们都听他的。于是，第二家自然会减少两个。而我就只吃3个，留下3个。当这碗留下的荷包蛋被端回厨房后，便听到小孩子们小声分吃的声音。

到第三家以后，亲戚们就会默契地只打4个鸡蛋了。岳父又悄悄告诫我：“要么吃三个，留一个。要么吃一个留三个，不兴吃两个留两个哈。”当时我并不懂啥意思，后来我慢慢才体会到了个中含义。

后来我听说，由于亲戚们见我不像爱开玩笑或油腔滑调的人，便没有在拜新年时出我的丑。不然，乡下的姑嫂舅子们就会在新女婿上门时，用很多办法戏弄你。比如将碗里的炒米事前用头发穿成串，当新女婿喝炒米时，就会有一串串炒米从新女婿嘴里连到碗里，让人很尴尬，也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还比如在吃饭时，故意端给新女婿半碗很烫但不冒烟的鸭汤，若新女婿稍不留意，猛喝一口，当即会烫得吞吐都不是，即所谓：“鸭汤不冒气，烫死傻女婿。”

光阴似箭。当年20多岁的小伙子已变成了花甲老翁。每每想起小山村的那人那事，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跳”到你眼前。

那个叫“开旗”的光棍大哥，从小失去了爹娘，是金家收养长大成人后改为金姓的，典型的苦命人。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却是十足的老实人、憨人。他不善言辞，十分能干，从不占任何人的一丁点便宜。家里唯一值钱的是扎在床头边的那辆被擦得铮亮的黑色二八大杠自行车。第一次到他家时，他赶紧迎出门外，树皮般的双手似乎想上来与我握手，又似乎想在衣服上先擦一擦，憨笑着用缓慢的声调道：“来稀客，兄弟。来稀客，兄弟……”

山村虽小，稀罕事不少。你看这个为了坚守，终生吃素的三姐。

她有文化、懂礼节、素养好。用城里人的话说，叫“深山中的俊鸟，农家窝里的凤凰”。但并不信佛的她却反常地吃素，从不吃一切动物食品，甚至连猪油都不吃，而且终生打坐睡觉。

听说三姐年轻时曾有一次进城工作的机会，因母亲的反对，不仅未就业，而且终身未嫁，甚至从此再不外出远走。那年，母亲当着前来招工的领导面，哭着对独苗的女儿说：“妮呐，你一旦离开娘，娘就是死啊！”从那以后，三姐便死心塌地当起了母亲的终身“小棉袄”，凡来提亲的、邀约外出务工的、出远门游玩的一律拒绝，无一点商量的余地。

三姐有一台缝纫机，为乡邻缝缝补补，也以此贴补家用。三姐对乡邻们非常友善和耐心，从不多收一分钱，多占别人一寸布。所以，无论男女老少都亲切地喊她“三姐”。

山村人少，但山村好人很多。孝顺的大姐夫哥就是典型的一个。

这个男人姓胡，北方人。因家庭困难，40多岁的他以“倒插门”的身份来到小山村当坐堂女婿。

他哪里知道，在这个小山村里，60多岁的岳父母也正为严重残疾的独生大龄女儿无人问津而发愁呢。幸好老天有眼，让这位百里之外的健全男人走入了金家，并且成了又一桩“千里姻缘一线牵”的佳话。

几年后，老妈病倒在床，这个“倒插门”的老女婿，每天不厌其烦地端吃端喝，倒屎倒尿。老人虽病倒在床，但大脑清醒，她自己都过意不去。他反而安慰老人：“娘，没啥的。你女儿干不了。我也是你的孩子，孩子为娘洗澡擦身不是应该的吗？”岳母感动得不住地擦眼泪。

我常想，如果这个孝顺的女婿还在的话，也该有80多岁了吧？

如今小山村的住户和人口增加了几倍，茅草屋也变成了小洋楼，门口也通了旅游公路，后山零星的茶树，变成了满山遍野的大茶园。每到逢年过节或谁家娶媳妇嫁闺女，山村格外热闹，后生们纷纷开着一辆比一辆豪华的轿车回乡，平常寂静的山村顿时沸腾起来。

我想，这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山村，应该就是幸福的山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