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波
是夜不安分,还是我不安分?都过12点了,我还听见蚊子把一种声音拉成老棉线扯成灯捻时那种声音,我实在找不到恰切的词语。罢了,我被这声音闹了许多个雨的日子、风的日子,当然是夜的日子——我又一次想起母亲的日子。
我忍受不了长夜的喧闹。它不是真的闹腾,没有老树枯枝那么突兀,也没有芳草萋萋那么哀怨,有的是一条河被狭窄挤了的幽咽、有的是峡谷让溪流潜伏又挣扎而去的无奈。我有多么害怕夜长,长到我开灯翻开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与他一路雄浑而豪迈、一路壮美而绮丽。二十分钟后,反而更怕这夜被某种声音搅浑了。奇怪,我又想到老棉线灯捻浸了棉籽油被火蚕食的痛苦呻吟。
儿时,从没觉得夜有多长,倒头一觉被公鸡叫醒,蓦然,看见,母亲坐在床头,纳着鞋底。一盏油灯将熄,曲曲折折的缕缕烟魂挣脱棉线捻烬,飘飘荡荡地游晃。母亲低着头,一只手拿着鞋底,一只手扯着线,那粗壮的线就在黑夜穿过来穿过去。夜被扎疼了,就慢慢溜走,我就看见纸糊的窗棂射进千丝万道的光,映在母亲的背影上。那时,我忍不住叫一声“妈”。她一回头,瞅了我一眼说,起来吧,我去做饭。就见她放下鞋底,晃了一下消瘦的肩,下了床,穿上鞋,出了屋。
我不是在某一个夜晚看见母亲纳鞋底。每次半夜被尿憋醒,都会看见她的背影。昏昏沉沉的光晕里,那么孤寂,又那么忙碌。我们姊妹兄弟六人,从没穿过买的衣服和鞋。我们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做的。我们的衣服缀了无数补丁,所有补丁都是对称的,对称的补丁大小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买来的衣服那么好看。我有时醒了,问母亲:天天夜里不是缝衣,就是纳鞋底,不无聊吗?母亲一怔,然后反问:我有闲心无聊吗?
母亲用她的针刺穿所有的黑夜,又用她的线扯出一个又一个白天。她的针、她的线,发出的声音,我好像没听见。那时,听力极好,怎么会听不见呢?
一晃五十余年,我老眼昏花,好像真真切切地看见,母亲的背影。一针一线……我耳背到常闹出笑话,这会儿竟清清楚楚听见母亲纳鞋底的声音。一针一线……
我忽然不觉得夜闹腾了,仔仔细细去听,好像又听见一针一线的声音,在袅袅娜娜的光里,那么好听,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
我还没听够,就听见隔壁孩子的哭,年轻母亲的哄。那孩子真幸福,有一个妈!
我,我妈在非常远的地方。我只能看这张照片,寻找那遥远的年代,倾听极近的声音。
这个夜晚
以为那是闪电,划出我渴望的光明。凝神,才发现那是一只鸟,摇晃一根灯光里的绳。白色的、纤细的,本来是看不清的,让那只鸟惊动了,在昏暗的光晕中,就扯出了一个寂寞的夜,才知道也有鸟像我一样失眠。
曾经,以为鸟在夜间歇息,千山万水,寻一棵树、藏一枝杈、衔一片叶,是不是睁一只眼,才能睡着,我就不知道了。
我奇怪的是,这只鸟没睡,竟然把绳当做秋千荡。它,也被那无数喧闹又寂静的声音吵醒了?
夜深人可以静,深的夜又不静,极近的、遥远的、繁杂的、又能剥离出的某种声音,那么清楚。又真说不清是哪种物质的声音。不像我在乡下,鸡的啼、犬的吠,怎么也混杂不了。
我常听见一种声音,针线穿过层层粘在一起的布,那声音又说不清。我常常听见棉线被棉油浸过被火烧的声音,我也说不清。我能说清的是,母亲的侧影,那浮雕一样的沉稳,又春燕穿云的机灵、蜻蜓点水的轻盈,还有那让我忧愁的咳嗽……我在这个夜晚,好像,又听见了。
这个夜晚,我听见夜的纷纷扬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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