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百花园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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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王新华

年关慢慢逼近。外地人显得心事重重。不回家吗?

一个人群的心事,最终归结到我与妻子之间。那天晚上,我终于跟妻子说到了回家。一开口,她就把我打断了:真是不明白,一天到晚想回家,家里有什么?在郑州上学的小儿子就要放寒假了,电话里他问是直接来吴江还是回老家。妻子说:你先回家!儿子回家以后,妻子就教他执行一个任务:带着你爷,来这里过年,你爷不来你就别来。接着她就摆出这边人回家的难处:火车票买不到,坐汽车一个人得好几百,请假还要扣工资……

第二天晚上,儿子打电话说:俺爷说了,他不过去。我把情况通报给了妻子。妻子二话不说,就叫我把电话再打过去。是啊,我是儿子,父亲的话还是我好说一些。这些天里,过年的话题都一直窝在心里,还没有跟父亲说过。

父亲接了电话,我还没开口,他就说,我都七八十岁了,路又远,路上要是出了问题,王达(小儿子)他一个小孩咋弄……我说,大,你不过来,俺们都得回去啊。父亲说,回来弄啥,挣点钱不容易,都扔路上了,王达他想去他去,我一个人在家里过年,家里还有你娘,人都走了,年三十晚上关着门,连个烧纸的都没有……电话慢慢地放下了,我才想到,连跟父亲招呼一声都没有。

父亲的话妻子不可能听到,可是,站在一旁的她知道,男人已经败退了。没有说话,她就又一次拨通了那个长途电话。妻子说:是我。就没有声音了。我知道,那边,父亲又在进行第二轮陈述。妻子说:就你鬼事多!接下来,就又不说话了。显然,她是在等待着公公的表态。妻子的这句话,唤醒了我对家庭生活的一些认知:在公婆面前,儿媳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现在,年迈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资本与晚辈们对峙了。道德或舆论,却像星星月亮一样,在头顶上起起落落,不容忽视。这一点,这个妇道之人是不糊涂的。放任老者一个人在那边过年,这边的年再热闹,也将暗淡无光。那个村庄上,我们两口子依稀存有的名声,也将在除夕夜鞭炮的爆炸声中,支离破碎。这一回,父亲在劫难逃了。

两天后的那个黄昏,有人打门。出来一看,是小儿子,拎着一袋子东西。我说:你爷呢?儿子说,东西还没拿完,俺爷在路边瞧着。

跟着儿子走过去,一个穿着黑棉袄的乡下老人站在那里,身子蜷缩着。脚下是两个蛇皮袋子。飞驰的车辆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父亲的脸上还捂着一个口罩,这不单是御寒的,可能想用它阻挡一下汽油味,减轻一点儿晕车的程度。父亲脸色焦黄,像是一张火纸。两眼也僵直着,看到我,没有一点儿反应,像是不认得这个人。我当时的反应是,进了屋,赶紧给他弄一碗面水养养,要不,说不定会一下子就过去了。

夜里,出租屋里的人口增至六位。而床铺只有一大一小两个。这样的局面将要持续一段时间。

年好过,月难熬。这话是听娘说的。那一顿饭吃完,年就算过去了。年夜饭,一张小桌子围坐了十个人。两个老乡,两个女孩儿。女孩儿是妻子厂里的,她们老家一个在河南濮阳,一个在陕西汉中,在这里自然都是孤身一人。这个除夕,我们也燃放了鞭炮。鞭炮是小儿子买的。这让我觉得,他依旧还是个孩子。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儿要炮。买这挂鞭炮,小儿子跑遍了这座小城。不是这个商品稀缺,是他嫌一家家店铺的鞭炮,都太大了。这也不是他舍不得花钱。买过年的鞭炮,小孩子是不知道心疼钱的。他的心思我们清楚。我们住的是人家的房子,这里不是家,这里的门都挨得很近,别人家也不知道放不放鞭炮,大的鞭炮就显得张扬了。儿子买的是500响的,八元钱。没有更小的了。饭菜烧好,就要开饭了。小儿子拿出鞭炮。在家里,都是一挂大鞭缠满长长一竹竿,挑在空中。儿子把鞭炮摆在地上,上下左右看了一下,才去点燃。鞭炮知道主人的心思,响得很密集,几秒钟就完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把一片鲜红的纸屑留在门前,为一家人见证一个漂泊的新年。

这个晚上,我专门注视过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想到家,想到家里“还有”的俺娘。会不会想到要不了几年(也许就是下一个年),他也没有了,我们过年仍旧不回家,像一堆采收后秸秆一样,把他丢弃在荒野里……

年关尘埃落定了。妻子在我面前做了一个盘点。过这个年,我们花了两千来元钱,有一半是给来走动的老乡的小孩儿封了红包。这个数,只相当于我们几个人回家的路费。就是说,过这个年,等于一分钱没花。父亲他们一老一少是要路费的。儿子来了以后,我们叫他自己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每天半夜才回来。他们的路费,完全可以自己填补。新闻里,总能听到一些地方的什么文化节、博览会圆满成功。在今天这种成功恐怕没有别的,也就是赚到了不少钱。我觉得,这个年,我们也成功了。虽然在妻子面前,我并没有这种表示。

年初二一过,一屋子人就都上班了。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我还没有上班。我用父亲不敢碰的煤气灶烧着两个人的饭菜。可是,一天下来,屋子里都没啥说话的声音。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走过市中心的那片小广场,无意间,看到广场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老人,那是父亲。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寒风从附近的楼顶上像瀑布一样栽下来。父亲袖着手,像淋湿羽毛的小鸡蜷缩在那里。隔着护栏,我在父亲的正前方停了下来,面向着他。我想,父亲看到了我,就会站起来,跟我一起走过一道红绿灯,一条小弄堂,回家。可是,我在那里站立了许久,父亲都没有反应。父亲的牙口不好,可眼力并不碍事。这叫我有些诧异。从乡村来到城市,自己又走出来看新鲜的父亲,目光却是空置的。周围华丽的商铺,我身边像彩云一样飘过的车子、男女,并没有成为他眼里的风景。

元宵节一过,小儿子就开学了。按照原来的想法,儿子回河南上学,父亲也跟着他回老家。那晚在厨房里,妻子有些茫然,她跟我说:家里也没种一分地了,他爷,就待在这里吧。没有犹豫,我就对她说:还是叫他回去吧。

第二天,屋里没有人,我对父亲说:大,你想不想回去?父亲说:咋不想,在这儿也没地方走的,也找不到个人说话。是啊。村子里有阳光,有树荫,村子里可以随便扎堆。我说,大,你想回去,我也不留你。

这一回上路,父亲没有畏难情绪。已经出来了,就得有回程。就像接受了生,就无法回避死。那天下午,爷儿俩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挨黑的时候才过来一辆嘉兴开往河南的客车。我把他们送到座位上,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转眼之间,父亲的脸色完全变了,跟那天下车的时候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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