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华
老活是宣化店街附近的人。老活不姓活,据说姓史,我们那儿把史念成死,人们怕喊“老死”会是在咒他,就反之称他“老活”。这“老活”喊久了,虽说没能喊成神仙,他活了好大一把年纪,却是真的。老活70多岁时,还能挑着一副补瓷器的担子,来到卡房一带给山民修盆补碗。
老活是个瓷匠。所谓瓷匠,就是修盆补碗的人。谚语:“没有金刚钻,莫领瓷器活。”“生铁补锅,本事降人。”这都是从瓷匠这行引申出来的名言。可见,瓷匠一行技术含量比较高。
那时候的山区非常贫穷。在卡房一带,有的家庭一家人只盖一床被子,甚至一家人只有三只吃饭碗。这在今天觉得不可思议,有点荒诞,但在那个年代却是真实的。过去不是这么穷困,就不会有瓷匠这个职业。
各家的铁锅、铜壶、铜吊子、洋瓷盆、洋瓷缸若是漏水了,或者瓷碗、瓷盘摔成几瓣,都舍不得扔掉,心里念叨着:“老活快来了吧。”若是过了好久还不来,家里没有用的,就急着打听:“这老活死哪儿了,这长时间还不来?”
老活个子不高,瘦小瘦小的。尖下巴,瘦削的脸上尽是很深的皱纹。据说,他小时候身体瘦弱,才学这门不用下多大力气的手艺。他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落脚几天,直到把各家送来的活做完了再离开。他落脚的家庭,都是自己交往几十年的老朋友,不用交住宿费和伙食费,当然,这家如果有什么要修补的,他也都是免费修补。这就是那个年代朋友之间厚道朴实的交情。
老活在下畈的落脚点是我家。我家那时人口少,房屋宽敞,父母又热情好客,经常有三教九流的人过来落脚,譬如打鱼的、插鳖的、打桑树叶的、打咚米的、弹棉花的、刨烟丝的、算命的,他们来到湾了,就在我家置摊开业。老活每次来,把小担子挑进堂屋,就搬个椅子坐在堂屋的门檐下,脖子上系个脏兮兮的围裙,眼睛上架一副老花眼镜,借着外面的光线,开始等活。不一会儿,各家各户就有人把要补的东西拿过来,在门前的墙沿堆一小堆。
老活补铜壶、铜吊子,是烧一小盆炭火,在炭火上支口小铁锅,在铁锅里放几块锡,等锡化成了锡水,就用一个小勺浇在漏水的小孔里,锡水干了,就算补好了。看着挺简单的。我大概十来岁那年,到姐姐家玩,姐姐的婆婆说她家吊子漏水,我连忙说我会补。她们信以为真,拿过来让我补。那时候的牙膏皮据说是锡做的,我让表哥找来几个牙膏皮,放在一只铁锅里,下面烧火,想把牙膏皮融化,变成锡水,那样我就能比葫芦画瓢了。遗憾的是,牙膏皮一直没有能烧成锡水。
老活补碗或补盘子,是用一个小手钻,把摔破的盘、碗,沿着破边两边各钻几个小眼,再用两头尖的铆钉把两边的小眼一个个穿起来,用一个小钉锤把穿到碗内的铆钉锤弯,卡紧裂缝,等都卡紧,碗就补好了。他这时会用手指从一只瓶里抠点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抹在盘、碗的裂缝上,再用一小块布反复地擦,那泥巴一样的东西进了空隙,干了,就黏在上面了,再盛水,就不漏水了。
老活补洋瓷盆或洋瓷缸,是用两小片铁皮,在漏水的地方里外各放一块,用锡水黏住,又从瓶里抠点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出来,抹紧两片铁皮的空缝。最后还有一道工艺,就是涂瓷漆。他从那些装着各种颜料的小瓶里,挑选一种跟补的地方颜色差不多的颜料,用小刷子涂在铁片及周围一圈,等瓷漆干了,就算补好了。
老活干完活了,人家问:“老活,多少钱?”
“不要钱。”老活笑吟吟地说。
“不能白干活呀,多少收一点。”
“一块钱。”老活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要钱似的说。后来,我们那一带就流行着他的口头禅:“不要钱——一块钱。”再后来就演义成两句歇后语:“老活补锅——不要钱。”“老活收钱——一块钱。”
老活很健谈,他一边干活,一边跟别人聊天。他从这个湾到那个湾,晓得的奇闻佚事特别多,让一块聊天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总是天黑收工了,围着他听故事的一群大人小孩才离开。因此,老活的人缘好,连小孩路上见到他,也老远喊:“老活,你来啦!”他也总是呵呵笑:“来啦!”
老活有个儿子,在宣化店公社林管站上班,卡房那时候靠木材创点收入,木材往出运得经过宣化店。他就在路上设卡拦车,见到没有正规手续的,就把木材没收。他办事六亲不认,任谁说好话都没用。偷运木材的人对他又恨又怕,叫他“活阎王”。一次,“活阎王”进卡房办事,被山民捉住,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好几天,宣化店公社派十几个干部来要人,卡房公社领导顺水推舟,让山民把“活阎王”放了。后来有人跟老活聊起这事,他脸红红的像个害羞的小孩,依然一脸的笑:“孩子不懂事,得罪乡邻了。”他那脸上浮现的一缕羞涩,宛如昨日。
我十九岁那年,离开家乡去外求学,再没见到过老活,不知他的后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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