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安
一
麦子黄了,春荒也要过去了。
生产队里也开始了各种准备,轧麦场、打稻草绳子、买大扫帚和木锨等等,就连烧茶水的大锅也支起来了。铁匠铺的大锤被抡得此起彼伏,叮当叮当的打镰刀的声音传到了里把路开外。父亲把镰刀磨得明晃晃,亮晶晶,用大拇指在刀口上轻轻地刮几下,说:好了。
二
吃过早饭,队长从生产队的东头喊到西头:都去割老张家坟地的麦子喽。老张家坟地是哪块地,社员们闭上眼睛都能走去。
社员们都拿着明晃晃的镰刀,笑嘻嘻的,去收割这一年的第一个盼头。弯下腰,左脚在前,右手拿着镰刀伸出去,拉过来一片麦秆,左手抓住,镰刀下滑到麦子根部往回一拉,一大把麦子就被割断了。
烧开的水被打在木水桶里,上面漂着又粗又厚的大茶叶片子。女社员把茶水挑到了割麦子的地头。木桶上面,几个木瓢、葫芦瓢,摇摇晃晃。满头大汗的社员们走过来,拿起水瓢,舀起茶水,用嘴从左到右吹一遍,又从右到左吹一遍,低下头,咕咚——咕咚——声音洪亮,铿锵有力,绝不拖延,男人们的喉结也在有节奏地上下雄壮地滑动。一瓢茶水咕噜咕噜就滚进了干渴的肚子里。
一眨眼的工夫,黄了的几亩麦子就被社员们“一割而光”。割下来的麦子一排排躺在麦地里,晒着初夏粗野的太阳。
半下午,女劳动力和半大的孩子去捆麦子。半大的孩子们搂起麦子送给打捆的表奶们、表妗们和表婶们。焦黄的麦子在孩子们的怀里沙沙作响,麦芒扎着兴奋的小脸。没有一个偷懒,弯腰搂起麦子,就往大人跟前送,偶尔会被藏在麦子下面的蛇吓着。胆大的鬼孩子则一把抓住蛇的尾巴,在空中使劲摇,从一个伙伴的面前摇到另外一个伙伴的面前,试图把蛇摇晕。有的站着不动,有的则嗷嗷直叫,到处躲闪。偶尔,蛇从手里滑掉了,飞了出去。一时的刺激与惊险引逗出满地的笑声,劳动的快乐就这么被随意地激荡出来,在麦地的上空飘荡徘徊,简单粗放。要是筷子长的小蛇,则被顽皮的孩子轻轻地踩住头部,直接用手扯出蛇信子,然后就放心大胆地捧在手心里、挂在脖子上、装在口袋里,随意玩耍。
男劳动力已经扛着扁担,向麦地走来。扁担的两头向上翘起来,高高地昂着,还包着铁,尖头,像是战斗着的公鸡。竖起扁担,对准麦捆,猛地扎进去,然后高高地举起来。另一头以同样的熟练手法,扎起麦捆子,顺势往肩上一放,好几十斤重的麦捆子就在社员们的肩上,一上一下。干透的麦穗在上下抖动中互相摩擦,发出清脆的声音,听着就顶饿,闻着就喷香。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声音,是丰收的声音,这是劳动的庄稼人最想听到的声音。
三
第二天一早,大人们就把孩子们喊醒,说:起来,下地去捡麦子。队里耕读小学的老师已经在地边等着了。我们这些十岁、八岁的娃娃们站成一排。老师说:要颗粒归仓,把地上的麦穗捡干净,看谁捡的多。老师跟在后面,看谁没有把地上的麦子全部捡完,不断提醒。捡的麦子多了,就用麦秆缠起来,放在麦地里。都捡完后,就一块抱在怀里,跟着老师,送到队里的打麦场。
太阳依然是明晃晃的,亮晶晶的,白花花的,也是火辣辣的,热情的。社员们正在把麦子摊开在打麦场上,麦穗对着麦穗,一排一排。
吃过午饭,社员们放下手里的碗筷,扛上连枷,戴上草帽,有的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毛巾,踩着烫脚的路面,就到了打麦场。人们脸对脸,排成两排,抡起连枷,照着麦穗,挨着往前打。这一排十几把连枷被高高地抡起来,那一排十几把连枷被使劲地打下去,嘭——嘭——此起彼伏,节奏分明,绝无半点杂乱。这是集体劳动自然而然的协作,大地也在用它朴实的性格和热情,轻巧地应和着烈日下劳动的人们,用着千年不变的厚爱,敲打出希望的鼓点。打下的麦粒被摊开在场地上,接受着大地与阳光最后的慷慨捐赠和恩赐,把土地的浓烈滋味吸得满满的。
几个头戴草帽的人抄起木锨,铲起混着麦壳的麦子,向上使劲一扬,麦子就飞到了空中,似乎无数个麦子排成一排,又站成一列,成为一片,像轻巧灵敏的燕子划出的优美弧线一样,在头顶丈把高的上空前行,把麦壳扔在后面。
四
太阳也只有一树高了,热气渐渐退去,开始分麦了。我们小孩子腿快,拿着尿素袋子,跑到了打麦场。第一次分麦子,是按人头分,这是绝对的。要让每个人都吃饱第一顿大白馍、第一顿面条、第一顿面疙瘩。
队里会计把算盘打得啪啪直响,手指头和算盘珠子上下翻滚、左右穿梭,三下五去二就算出了各家该分多少。已经分了的麦子堆在场地上,上面插着筷子长的麻秆,白色的麻秆上写着户主的名字。
这一夜,人们睡得分外踏实,呼噜声分外响亮,鸡鸣声、狗叫声也格外清脆辽远。
等不及的几家,回去就用抹布把麦子擦洗几遍,清洗掉上面的灰尘,摊开在自家的桌子上,凉干水汽。第二天一大早,雪白的麦面与麸皮一同从转动的石磨里滚出来。可抱的大簸箩放在两个长条凳子上,箩子在箩筐上被前后推来推去,面就从细密的尼龙网眼里落在了簸箩里,一会就落了一层。这是最为精细的头道面,还要再多磨几遍,多箩几遍,粗面细面掺和在一起吃。
我家的第一锅馍已经蒸熟了。母亲洗洗手,洗洗脸,又用毛巾拍打拍打身上的灰,然后才铲馍,放在柳条编的大筐里。母亲拿出一个大碗,放上几个馍,又从屋里端出来一个凳子,摆在堂屋门口的正中间,再双手把一碗馍恭恭敬敬地放在凳子上,嘴里还说着什么。人们不会忘记赐予丰收的老天爷,这是最为质朴深沉的感情和谢意。
一时间,庄稼地的上空,庄子的上面,飘荡着面香。大口吸面条的呼啦声从这家传到那家,咀嚼焦壳馍的嘎嘣声也从庄子的这头传到那头。粗壮而混实声音毫不掩饰,大胆放纵。
麦子黄了。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一轮又一轮金灿灿的大地的丰收,勾起的是一波又一波沉甸甸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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