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然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是我很小时就会唱的儿歌。我的家乡地处江淮之间,物候特征显明,“九九”过后,冰河初解之际,农人便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农事。早春的雨水一到,大地如熟睡后醒来的少女,每个毛孔都透着无限的生机,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等待着农人的耕耘。几场春雨过后,柳条泛青,燕子飞来,春耕便在老牛磨掉了毛的肩颈处、在铧犁的尖头上鲜活起来。
记忆里,农耕与机械无关,只与老牛、铧犁有着解不开的缘分。在我出生的村庄,流传了几千年的“田园牧歌式”的传统农耕方式到21世纪初才日渐式微,然后它就如一个太老的老人,挣扎不了几下,便断崖式的跌落。它的消亡距如今,不过十余年而已,可在现实中,已几近于传说了。随着传统农耕方式的退场,作为传统农耕文化的符号:铧犁、铁耙、耖、耧车、石磨、锄头、风簸、镰刀、水车、木锨、连枷、簸箕、冲担、扁担、石地窝、石磙……在生活中渐行渐远渐无迹。这些农具,虽然早已远离了我的生活,但我还常常念想着它们。
“一年之计在于春”,初春的原野刚刚朗润起来,南飞的紫燕还没来得及归回寻觅旧巢,泡桐树还没吹响粉色的喇叭,黑油油的麦苗刚刚伸了伸腰身,紫云英也不过才初放出如霞的笑脸,性急的老农便从牛棚里牵出闲了一冬却因缺少青草的滋养而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铧犁,走向去冬没有播种的“白田”,走向紫云英初放的田野。随着老农一声响亮的“驾”,老牛低一低犄角,努力伸一伸负载着沉重岁月的光滑脖子,奋力迈开蹄子,缓慢而又富有节奏地拽着铧犁,用闪着冷光的铁铧拉开春耕的大幕。
春耕先耕“白田”,那时土地金贵,“白田”不多,之所以留“白田”,一是为了“培育秧苗”的需要;一是为了培育田地的肥力,不能把田地的肥力用尽了,三两年中,要让某块田地休养一季。“白田”有“水白田”和“旱白田”之分。“水白田”多位于“冲田”(位于丘陵间较低洼处自上而下的一长溜梯田)低部,经冬后仍有清亮的积水。这样的“水白田”田底有稀软的黑泥层,既肥沃又涵养着充足的水分,是培养秧苗的“温床”。初春,乍暖还寒,水面有时还结有微冰,水里寒气尚且侵人,人赤脚下到水里,一开始会感到针刺般的痛,随着这刺痛,寒气从脚板底似青藤般攀缘而上,直入心口,让人哈出的气都带有寒意。不一会儿,刺痛感便消失了,代之的是麻木感,脚似乎不是自己的了,顺着老牛拉的犁铧分开的水路走就是了。耕作“水白田”,老农与老水牛最相宜。老农与老水牛,都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对一切苦与难,都有了一种超然的忍耐力,或者说都有了一种漠视般的逆来顺受。
春寒料峭之季,一个穿着黑布破袄的老农,晴天里,头顶着天上的浮云,身披闪烁的阳光;细雨的天气里,披着蓑,戴着笠,扶着犁把手,驾着一头毛色暗淡、毛发稀疏的老水牛,默默地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水田里,有一种水墨画般的静美与淡淡的苍凉味。犁“水白田”,比较无趣:水冷,孩子不能下到田里,田里就是有被惊醒的小生命,也少为人知,吸引不了孩子。犁“旱白田”就有趣味多了,“旱白田”没有积水,刚刚解冻的泥土不硬也不软,铧犁过处,如翻书般翻开了土地的页码,有数不清的冬眠的小动物:蛐蛐儿、泥鳅、鳝鱼、长蛇、蚯蚓、青蛙、蟾蜍,叫不上名儿的形状各异的小虫子,从温暖的梦中惊醒后,来不及揉揉眼睛醒醒神,就在家倾窝毁的恐慌中各自四下逃散。我们这些孩子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犁田的老农身后,眼睛盯着被犁铧翻卷开的半干的黑色淤泥,寻找野生的荸荠,一旦看到了那沾在泥土上的圆圆的紫黑色的荸荠,就赶忙用手把它从泥中抠出来。抠出来后,要么用拇指和食指把它简单地搓一搓,要么把它放在袄子面上擦一擦,就急急忙忙地喂进嘴里。轻轻一咬,荸荠汁水的凉甜味儿混合着新鲜的泥土的气息,瞬间绽放在唇齿间,让心儿都软得醉了。狠狠地把它吞下肚里,似乎吞下了一口春天。
犁完“白田”,接下来就犁“草籽”田。“草籽”有一个文雅的别称:紫云英,不过我们只称它为“草籽”。草籽是头一年稻子收割后播种下的,漫长的冬季里,草籽紧挨着温暖的大地。待来年春风一吹,草籽就疯长起来,油绿油绿的一大片,在田野里招摇。那一朵朵淡紫、纯白的草籽花,如星星般闪烁着生命的光泽,开满了整个草籽田。农村人种草籽,不是为了收益,是拿它当“绿肥”用来肥田的。草籽的生命力极强,扯断它的茎叶,要不了三天,从它的根部,又会生出一蓬新绿来,所以草籽不贵重,可以任人践踏,也可以任人采摘。孩子们扯猪草时可以扯它回去喂猪、喂羊;也可以在草籽田里疯玩,摔跤,“斗鸡”什么都行,摔倒了,倒在厚厚的软软的草籽织就的如锦缎般的地毯上也不痛。放牛的时候,放牛娃也爱到草籽田边,让老牛时不时地吃上几口草籽。清明过后,草籽刚刚结出豆绿色的嫩荚,老农就吆喝着牛,驾着铧犁走进了草籽田,那正贪婪于春光的青葱茎叶,明艳而灿烂的花朵,眨眼间便被翻耕于泥土中。翻耕草籽田时,牛一边慢悠悠地拉着犁铧,一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嚼吃着田里的草籽:青的叶,绿的茎,红红白白的花,纷纷被老牛伸出的粗糙的舌头卷进了嘴里。老牛犁田归来时,不仅肚子圆了,而且嘴角边常挂着绿水的汁液,神态显得悠然自得。草籽田翻耕后,很快就会被注满水。草籽在泥水里浸泡过一段时日后就被沤烂了,为田地增添了肥力。稻禾插在这样的田地里,长得格外茂盛葱茏,草籽的生命,在稻禾的身上似乎得到了延伸。
无论是“白田”,还是草籽田,翻耕之后,还要驾着牛用耙把泥块耙细,用耖来把田地整平。那时农民伺候土地比伺候自己的孩子还要精细,伺候耕牛比奉养父母还要尽力。因为那时土地是农民生活中唯一的依赖,耕牛是农民耕耘土地最重要的指靠。
“菜花映日每相逢,陌上耕夫露笑容。时雨夜来墒正好,奋蹄牛欲赶东风。”岁月在四季中轮回,农人在春耕中播种希望。如今的春耕,不见了步态从容的老牛,不见了那古老的铧犁,甚至也少见了那大片大片明媚灿烂的草籽花。随着现代文明的飞速发展,短短的二三十年间,传统农业生产工具、生产方式以及农村人的生活方式甚至生活观念都正在发生着革命性变化,我在为时代的进步欢呼的同时,对渐行渐远的传统农耕文化亦怀着深深的想念。忘不了的是记忆中的春耕,回不去的是从前的慢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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