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暖

白茅在风中摇曳，真是好啊。还是秋天的时候，我曾一次次走到野外，特意去看那些白茅。秋天的白茅像是一首诗，《诗经》里的诗，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样子，无限低回。斑斓，柔逸，简静，简直要把整个秋天的况味都收在风里。

这里是淮河北岸的一个普通村落。远古的黄淮平原曾是《诗经》里的故乡，《诗经》亘古，故乡弥新，诗里歌里那个依山生艾蒿、傍水长蒹葭，雎鸠关关，人影绰绰的村庄，唱出了亘古弥新的乡愁。如今，从秋天走到冬天，每日每天面对着这村庄和山野。我回到村庄里住着，一趟趟走到山野里去，有时候晴天，有时候阴天，清晨和傍晚烟灰色的薄雾笼罩着，远处，更远处，阔大静默，我有时候会恍惚，仿佛这里依然是千百年前远古的乡野，萧疏淡远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山野仿佛一片薄雾弥漫开来，这和我吟诵《诗经》时弥漫开来的气息如此相似，充满异样的美感。如今已是深冬。深冬的白茅枯萎，山野一片褐黄墨绿，我依然走到野外去。

秋尽冬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走到野外，慢慢看那清寂辽阔的山野，看那林林总总的树，看大树在冬日里落尽树叶的原始样子。特别是冬日烟灰的天空下，远天映着一排排连绵的林树，一团团墨色的村庄，一块块青绿的麦田，萧疏淡远如画，有一种疏离简静的阔大，而我站在这阔大静寂之中，渺小如草芥。

往常是没有时间做这些的。就是有时间，也是春夏秋的好天气里，出去走走，看那些大树迎着风迎着光，乘荫纳凉，绿意森森枝繁叶茂的风华。唯有冬季里，冬日的树们有别样的美感，大树落尽花叶果实，呈现了最原始本真的模样，它的枝干可否挺直，它的树桠可否修长繁密，一目了然。有一回，我在人家的村落边见到一株梨树，老梨树落尽花果，它的枝干斑驳苍劲，弯弓样，充满力道的张弛感。“梨花院落溶溶月”，印象中梨树总是小家碧玉，一派怡然清秀之风的。冬天的梨树，没有了花叶的装点，呈现了另一种枝干分明的劲道。“满月光天汉，长风响树枝。”想象一下吧，在初冬的夜晚，恰逢满月，月光冷澈，风把树枝当做琴弦，不时铮铮作响，这是属于北方景物的冬日之美，干脆利落，非常有筋骨的。黄淮流域的时令物候特点在二十四节气里体现得层次分明，顺着时令变迁，感受到漫漫时空里的斗转星移是如此清晰、微妙。

我欢喜这些美好的植物，山野林树草花，怎么也看不够。有人对这些野生野长的草木司空见惯，不屑一顾，我依然觉得好。每天都分点时间走出去，这些长在田园、原野、河坡、林下的草木小花，打量它们在每一个季节里的变迁、风貌，色彩与姿态有了新的不同，我在心里默默分享着它们的成长，四季也随之枯荣有时，绵延不绝。

我爱山野，荒芜之美。那些没有经过梳理、规划，随意生长的地方，荒生荒长，野生野长，所有的植物都呈现着它们本来的样子，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愿意怎么开花就怎么开花，随性自得，真是好。不要长到公园里啊，也不要长到风景区啊，就要长到这些无人留意的山山河河，田田园园，才能保持着最初的风貌，随着季节自在荣枯，天空天蓝，长风大地，才是自由的天地。就像一个人，要保持内心的尊严和情感的丰富性，就要有自由的状态。唯身心自由了，内心格局和精神空间的完整性，才得以保持。

当我在山野田园上漫步时，我也是自由的。就像这野生野长，无须顾怜的白茅一样，尽情驰骋摇曳着身心的情怀和游思。我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属于这亘古邈远，属于这长天大地，属于这草木野花的。与她们声息相通，抵足屏息，好像她们那天然恬淡野性的气息也悄悄沾染了我的衣角裙裾，我被允许靠近，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我想啊。我可以像野蔷薇一样，三月里长叶，五月里开花，九月里结果，然后用漫长的秋冬来细细回味三五九月里的繁荣，还有二四六七八月里的冷清与寂静。花期有时，况味澄明。

我可以像野菊花一样，深秋里清秋菊黄，初冬里冬寒枯萎，一年又一年，迎着秋霜绽放，伴着秋凉甘香。我是秋天的女儿，秋露、秋霜、秋风、秋雨，我站在一个叫秋水的渡口，湖畔秋水静如蓝，野菊花带着淡淡的野逸、淡淡的香气，唯秋凉才香。

我还可以像风中的白茅，春风里葱绿，秋天里斑斓，秋风吹着她的细长叶子，沙沙，沙沙，产生了一种清澈柔长的音乐感。我站在田野的小路上，阳光和风扑面，想起这个叫故乡的地方，河流飘荡，眼前青草蔓长。有白茅的地方，就有《诗经》，就有故乡。

我还想成为秋天里的落叶，在吹过风、淋过雨、倾听过鸟鸣之后，安然坠落，叶落归根。“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代表着飞扬、漂泊、辗转、找寻，直到遇到温暖的泥土，归于大地。这样真好，以想要的姿态走完春夏秋冬，以想要的方式接近时光的终点，那一刻，秋叶静美,归于笃定。

我也可以成为冬天的一棵树吧，静默萧远，一棵一棵，枝枝丫丫都干干净净，不需纳凉不需晒绿，不想开花不要结果，迎着秋风顶着冬雪，自由自在做一回大地山河的清梦。

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诗经”，诗无邪，草木鱼鸟，大地山河，在山野漫步中向我走来。春花秋赏，深秋已过，冬雪即来。我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山野，爱这简净，爱这自然，爱这无以言说的缄默澄清，孤独清欢。守着这世间的小美，安静生活，我甚至觉得，给我一片山野，我就拥有故乡，拥有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