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华

老湾那条河，叫胡河。每年春天，柳树新叶初芽，放眼望去，水是碧碧的绿，河滩也是碧碧的绿。走在河边，空气带着甜丝丝的味道。草坪上开着美丽的花儿，有各样颜色和形状，我大多叫不出名字。

河道两边的浅水里，有一丛丛的蓼草、菖蒲、灯芯草，还有可以当菜吃的苦菜、野芹菜。野蒜、野葱、野韭菜也都成片成片的，疏疏散散地生长着。

天渐渐热起来后，树上的叽蛉（蝉）开始叫闹。小孩们喜欢来到沙滩上，扯灯芯草编铃铛，捡几个小石子丢进去，再爬到柳树上捉叽蛉，也装进去，就是一个能用手摇的铃铛。铃铛里光线太暗，叽蛉过一会就不叫，只得把它放生。叽蛉一展翅，飞上柳树枝，又欢快地唱起来。

有时运气好，在沙滩上还会扒出脚鱼（鳖）蛋。那时候，小河的脚鱼特别多。脚鱼春天开始产蛋，蛋不是产在水里，而是产在离河边有段距离的干沙滩上，用半干半湿的沙埋着，小孩们偶尔会把一窝脚鱼蛋扒出来。脚鱼蛋洁白洁白的，宛如羊脂球，让人爱不释手。

来玩的孩子多了时，最有趣的活动是“办饭”。男孩女孩从沙滩上找来陶瓷片、瓦片，当作盘子、碗、碟、杯，然后从草丛中采撷来颜色和形状各异的野花，分别装在“盘子”里，这就是“菜”；“碗”里装上沙，就是“饭”；小树棍就是“筷子”。“饭”办好后，模仿大人请客的样子，请大孩子坐上座，“客人”在“洗脸盆”里洗洗手，坐到首席的位置上。大家围成一圈坐好后，开始拿起“碗”“筷”，有模有样地喝“酒”吃“菜”，劝“酒”劝“菜”，真像是吃着美食佳肴似的。

那时候最热闹的，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玩“牵羊喝水”。“头羊”后面，若干人互相牵着前面人的衣裳后襟，联成一串。捉“羊”人来捉“羊”，“头羊”千方百计地阻拦着，一群小“羊”“咩咩”叫着，故意窜到捉“羊”人身边，等捉“羊”人要来捉时，早跑到“头羊”后面躲开了。那个时候，似乎整条河都是孩子们的欢叫声。

记得那时候，河鱼一群接着一群。鱼群之间互不打扰。有喜欢深水的，也有喜欢浅水的；有喜欢在水面游的，也有喜欢在河底游的。大的比筷子还长，小的只有寸把长。大孩子用竹片编鱼菖，放在流水湍急的浅河中间，两边用石头垒成V型的石堤，上游往下来的鱼儿，游到这儿，就会顺着石堤游进鱼菖里。这鱼菖很像个大筲箕，口有一米多宽，尾巴上有个塌陷的小窝，鱼从鱼菖前口进来，游到小窝里，就上不来了，只能在小窝里待着。小窝有水，鱼儿不会渴死。早上，下鱼菖的人，可以捉回半桶活蹦乱跳的鱼儿。

中午水热，大鱼儿钻进河岸的石头缝里乘凉，大男孩喜欢在河岸下面摸鱼。摸出的多是鲫鱼、草鱼、鲤鱼、钩鱼。不过，像红翅须、缸片、沙钩、油鱼、白鱼条，一般不钻石缝，则靠钓鱼竿钓，或者用网来捕。天黑时下网，临睡前取网，渔网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红翅须、缸片、沙钩、白鱼条，也有一些鲫鱼和黄颡。

不会游泳的小孩，也有逮鱼的方法。小鱼在水浅的地方游，喜欢钻进河石下面吃寄生的虫儿。捡一块大石头使劲砸在河石上，再把河石翻开，就有被震晕的小鱼翻着白肚飘上来。捉住后用灯芯草从鱼鳃上穿进去，穿成长串儿，用手提着。这些鱼儿拿回家后，都是给猫吃了。

秧苗渐渐发棵，水田一片翠绿，雨季也跟着来了。我记忆中的雨季，总爱发洪水。河水一点点地往河边伸延，先淹没草坪，再淹没河堤，接着淹到靠近河边房屋的台阶。若是雨还继续下，洪水就会涌进屋里，大人小孩都跑出来看洪水。洪水翻着巨大的浪头，一根根从山上冲下来的圆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在水面汹涌而过，还有一棵棵从根拔起的大树，也在水里翻滚着往下冲去，连藤拔起的大南瓜、西瓜、葫芦……在河边荡来荡去的。遇到这样的洪水，大人就说这是过龙。洪水若是不凶猛，过的是条好龙；若是恶龙，龙困在水里起不来，天上会炸雷连连，暴雨倾盆，让河水猛涨，恶龙才能过去。小孩们半信半疑的，等洪水消退后，跑到沙滩上看，沙滩上留有一个个像筲箕那么大的鱼鳞印，还有许多死在沙滩上的黄鳝、水蛇、螃蟹。大人说这些都是护送龙时，累死的虾兵蟹将。过不多久，就有消息传来，某某地方的山崩了，现出一个大洞。我们从大人聊天中知道，那个洞就是这条龙起身的地方。

秋天来了，天高云淡，河水看上去总是蔚蓝蔚蓝的，仿佛下面也有个蓝天似的。水变得冷飕飕的，小孩们不再到水里玩，开始在河滩上“打仗”。大孩子把小孩子分成两班，两班人马在草坪上奔跑着、欢叫着，摔跤、压垛、叨鸡，打闹得不亦乐乎。

冬天是小河最清静的季节。河面上的寄生物都沉到水底了，水变得特别清澈。偶尔，有只雄鹰在水面上掠过，冷不丁逮条小鱼，展着翅膀飞去。

那时的冬天，总是特别寒冷。刚到腊月，河水就开始结冰。往后，冰会越结越厚。上学的小孩子，有时会一块从冰上走去学校。若是雪天，雪停后，男孩女孩都跑到冰河上滑雪。大男孩从家里拿来秧马，在秧马前面系根麻绳，让弟妹坐上后拉着跑，跑着跑着，倏忽滑倒，在冰河上半天爬不起来。

近年回家小住，我常在夜晚去河滩上默坐，听流水声，看星星，看月亮，看蓝色夜空上飘着的淡淡的云彩。孤旅如梦。我童年的那条小河，随着梦的不清晰，愈来愈不真实，唯有我的这份眷恋，却是愈加的深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