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暖

夜晚的月亮总是很亮很亮，若是整个白日里晴朗无风，那么接下来的夜晚也是清爽干燥的。这时候，月色如清蓝琥珀，烟灰色的天幕下，村庄田野都沉淀下来，唯有家家户户庭院窗口亮着的灯，照着人影进进出出，还有说话的声音，也是影影绰绰的。

仔仔的爷爷奶奶照例在灯下忙活，忙什么呢，看上去都是不起眼的小事情，却也不闲着。秋收后，田里的庄稼早已售罄，留下来的，是边边角角种在地头，一小袋一小包，林林总总的杂粮花生豆米，属于自家餐桌上的特供。杂粮都不多，白天就晾晒在院子阳光下，这一篮，那一筐，连撑开的小竹床上，也摊上了乳白的粉块。

白天，剥好的红豆在庭院里晒着，奶奶得空便蹲在阳光下挑拣杂物、草梗、瘪果，再用簸箩箩去灰尘杂质，这才收装到袋子里。这意味着一年里会有好吃的红豆饭，红豆粥，红豆沙。新鲜的红豆极软糯，隔年陈放就会生硬很多。

还有点黑芝麻、白芝麻，白芝麻是压榨香麻油的好原料，黑芝麻多半是自己炒制黑芝麻粉，配了核桃可以养发补脑的。奶奶将两种芝麻水里淘洗干净，晒干，拣去草叶，装在袋子里。这个过程要持续一两周的时间，就那点芝麻不停地晾晒，翻拣芝麻里面的叶子、土粒，直到收拾干净。

有时候看老人把那些花生豆米从这个筐倒腾到那个筐，又从那个筐倒腾到袋子里，一遍一遍挑拣，筛选，不厌其烦，才慢慢觉得，一个乡居自给自足的厨房要丰盛起来，还真不容易呢。有那么多杂粮谷物要晾晒，有那么多果蔬小菜要种植，不起眼的事情，却都要投入细碎绵长的精力来打理。这些多半是爷爷奶奶的慢功夫，不闲也不累着，晨昏之间，得空儿就拾掇一点儿，对于餐桌上入口的食物，一点儿也不含糊。

而这，并不容易啊。当初我常常告诫自己，心态要朴素些踏实些，不要那么浮躁，好好活在能拥有的当下。可还是内心修炼不够，时常会生出不安，会对“现在”没有耐心，总期待要看到或得到一个又一个的结果。等真正得到那个结果时，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完全没有了当初期待的惊喜和快乐。还是心有浮躁之气吧，就像水中的浮萍，是飘荡在水面上，而不是沉潜在水底的。

家有一对温厚慈爱的老人，在他们身边生活，会真正感觉到“家有老人是个宝”的含义。那不单单是有天伦之乐可享，更多还是浸润在一种宽厚温和的生活氛围里，感受到一脉源源流淌的生活底气。那是一个家庭里面很舒服的东西，类似于气场，或者家风，很亲切的一种氛围，是可以滋养身心的。

我们家奶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尚秀。有时候，仔仔也会逗逗自己的奶奶，故意喊她：“尚秀奶奶，尚秀奶奶。”奶奶就会说：“没大没小的，打你哈。”她也从没打过。她是世上最温柔的奶奶，最好的母亲和最好的婆婆，村里人都喊她秀儿。秀儿如今已是子孙满堂。我和她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八年的日日夜夜，她给了我一个母亲温柔周到的生活体贴，也让我看见身为女人的那些光芒和体面，女人可以活得那么温柔有度，那么从容明慧。我常常觉得惭愧，不知何时出落得如奶奶那样的好品性。我们都爱她。

昔年，芸娘曾对沈三白说：“他年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奶奶读过书，过得也正是芸娘所慕求的布衣田园，不过奶奶说不出这样古典雅致的话。她这样的老人说的都是家常话，过得也是寻常日子，可我却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好。活到这个岁数，儿孙绕膝，身体健康，还有余暇侍弄园圃粮食、鸡鸡狗狗，一辈子都是干干净净、和和气气的，和那个叫老伴的老头儿连架都没有斗过。我常见两位老人拢在厨房一边说话一边做饭，要不就是俩人坐在床边说个不停。我有时候纳闷，都说什么呢？听来也都是平常的事情，可俩人就是说得有滋有味的。

那是他们一辈子沉潜在自己的乡村田园中所浸润出的气息。世人皆有一个桃花源的梦，远离喧嚣，远离纷争，诗酒田园了却一生。然而，田园也是一种满满当当的生活，不是虚无缥缈浮在半空中的。从城市走向乡村，或者从乡村走向城市，不过是换了一种生活内容。从车水马龙走向开阔山野，从写字楼走向园圃田地，从一种劳作走向另一种劳作，都要有实实在在的生活。每天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哼着曲儿，那大抵是度假的美景吧，否则，作为生活的全部，个体的生命只会坠入更大的空虚和不安。自然之子中，鱼鸟大兽皆在捕猎生息后，才会放声鸣啼或嬉戏玩耍。而我们，也要在劳作和付出之后，得到身心的闲适和安稳。

在《人物》《一条》的公号上，很喜欢读到一些女子做手工，编织，染布，茶器，匠人，她们沉浸在手艺人的氛围里，以己之长，以己之欢，做出有着自己灵魂和气息的独特物品。那些小而美的东西，却需要十倍百倍的耐心和时间。这亦是我所向往的。我一直希望成为手艺人，在世事的变幻中低头打磨精深的手艺，以此安身立命，涵养生活。当内心渐渐清明，回归生活最本质的内容，劳作，有喜爱并乐于付出的事情。在自然中呼吸，感知万物的更迭荣衰。从无谓的喧嚣、争斗中退出，远离繁杂关系的纷扰，从而专注于当下的生活，宛如叶生树梢，草生堤堰，自然而然。

诗里写道，“她劝我从容相爱，如叶生树梢；她劝我从容生活，如草生堤堰。”如今越发爱上自然。我想，当下的田园生活对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呢，不仅仅是田园本身吧，这一段深居山野的日子，朴素安静的乡野，亲密有爱的家人，还有那些看得见山川田园、日月星辰的时光，一天一天都成了我人生的高光时刻，拥有这些，我似乎可以宁静地度过一生了。我终于可以松弛下来，有底气面对从今而后的漫长光阴，就像这深秋庭院上的月光，无论其清寂，还是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