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茶是一部读不尽的大书，而信阳的西山茶则是这部大书中最浓墨重彩的部分。

我的老家就在信阳西部山区的云雾茶村。这里是著名的“五云两潭一寨”等产茶名山之一，所产的茶叶被称为正宗西山毛尖茶。20世纪的中期，我家作为茶农在云雾村居住生活了三十余年，目睹茶山景，耳闻茶山音，饥食茶山果，渴饮茶山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云雾村地处豫鄂两省的接壤处，南湾水库的上游。村境内有一座高山，山上壁立千仞，古木森森，云蒸霞蔚，秀甲一方，据说古时有人在山上得道成仙，人们遂称此山为仙山。据旧信阳县志记载：“清末邑人杨子述于山麓集股种茶十余万株，从山坳中掘出古钟一座，上镌仙山寺三字，因知此山为名胜旧矣。”古往今来，仙山以其雄奇、秀丽、茶香、神秘而闻名于世，并有许多神奇传说流布于民间。

仙山海拔八百余米，因山顶有一危石远耸，形似鹰嘴，人们便习惯称此山为鹰嘴石山。此山有一特殊现象，就是每逢阴雨之前，山顶必然云雾环绕，民间俗称“挂帐子”。新中国成立初期在这里成立茶叶专业村时，因这里山高林密，云雾长绕，政府便命名此村为云雾茶村。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集体的时候，茶园全部归集体所有。国家对茶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生产队将所产的茶叶全部交售给国家，国家再按平价向茶农们供应粮食。社员们实行集体劳动，评工记分，年终统一按劳分配。

那时各茶山全部实行的是手工炒茶，生产效率很低，炒工们连炒几天几夜茶叶是常有的事情。夜里加班炒茶通常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只有少数缺劳力的家庭才会让女人上阵。炒茶实行两班倒的轮换制，为了避免打瞌睡，轮休的那班炒工就使劲地敲打着锣鼓乐器，正当班的炒工则一边炒茶一边和着鼓乐唱着五花八门的民间小调。有时也有采茶的女工参与进来，和男炒工们比赛唱民歌，炒茶房里彻夜鼓乐不断，歌声不停，构成了一道别样的茶乡风情。

记得当时大家常唱的民间小调有《十二月古人名》《十二把小扇》《五更里小调》《小小幺姑娘》等数十种。其中《十二月古人名》小调唱道：

正月里是新年，唱个吕布戏貂蝉，二人好姻缘。穆桂英配杨宗保，樊梨花配的薛丁山，三人掌兵权。哎嗨哟，三人掌兵权。

二月里是花朝，唱个关公杀曹操，平提月牙刀。康茂才带兵战友谅，李克用带兵战黄巢，三人是将豪。哎嗨哟，三人是将豪。

三月里三月三，唱个孔明烧战船，一心要烧完……

这些小调从正月一直唱到腊月，每月引用一组若干个古人的名字，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意义，但可以帮助人们了解一些古代的名人轶事，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听来别有风味。

每天炒完茶后，生产队都要毫无例外地对每个人所炒的茶叶进行评比，然后再按评比的优劣记工分。其方法是，先将每个炒工当天所炒的茶叶拿出一部分放在一个竹编小容器里，在小容器的底部扣上写有该炒工名字的木牌，然后再把所有盛茶的小容器摆到院子里让大家评比。由于人们只看到容器面上的茶叶而看不到下面的木牌，分不清哪是谁炒的茶叶，因而评比时就可以畅所欲言。有时男人炒茶后已经筋疲力尽，就委托妻子或者其他家人前去参加评茶，时有妻子把丈夫的茶叶评低了，弟弟把哥哥的茶叶评低了，亲戚把亲戚的茶叶评低了等，因而造成家人不和、亲邻不睦的现象时有发生。

炒茶叶是一种高度集中的重体力劳动，每年这时候生产队都要起大伙，让所有炒工集体就餐。每隔几天，生产队还要买些肉类荤菜给炒工们改善生活，其他家人则不能享受这一待遇。记得1964年夏季的某天晚上，我放学回家正赶上炒工们改善生活，家父作为炒工也和大家一起就餐。吃饭时菜盆里有一块硕大的猪骨头，上面还连着不少瘦肉，大家都盯着这块大骨头欲夹又止。这时新上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徐德启也和大家一块吃饭，他看着我的父亲忽然说：“唐师傅（当时社员对炒工的尊称），今天考考你，我说两个字你要写对了，这块大骨头就是你的。”

家父新中国成立前读过几年私塾，是队里少有的几位识字老茶农之一。这时他看了看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眼里顿时闪现出少有的光芒。他笑着对支书说：“你说来试试看。”只见徐支书与身旁的几位年轻人耳语了一番，然后高声说道：“疙瘩，疙瘩二字你会写吗？”这时，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我的父亲。只见父亲略做思索，然后把手中的筷子掉转头，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写出了“疙瘩”二字，在大家的惊羡中把那块大骨头夹了起来。然而父亲夹起骨头后并没有吃，只是用舌头舔了舔骨头上的汤汁，然后转身就把骨头递到了我的手里。现在每念及此，我都有一种泪水在眼中打圈的感受。

后来茶山实行了联产责任制，茶园全部包产到户，并逐步实现了工厂化生产和机械化炒制，过去那种原始的大作坊式的炒茶景象早已成为历史。今天我们怀念过去并不是要回到过去，回望来路是为了更好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