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银

两鬓染霜时，“想起文殊高中的那窝鸡蛋……”这是渐老心态中，燃烧起对往昔激情岁月的想念。

1989年的初夏，那时的光山县文殊高中还没有教学楼，高三年级四个教室就在操场旁边，梧桐树下掩映的12间脊瓦房，每个教室三间房屋，教室的南面墙上各有前后门、一面窗户，北面墙上各有三个窗户，教室的房梁上悬挂着四个电棒，用来照明，这是教室里唯一的电器。电风扇是没有的，空调，更没有听说过。高三（一）班的教室门前不远处有一口水井，一个辘轳挂着水桶，勤快活泛的男生们总是乐意用吊桶打上水来，为本班的男女同学服务。这也是一个社交场合，可以认识更多的同学，抑或别班的女同学。同学们汲水喝、洗漱用，全靠它。那个时候的中学校园，除了食堂插队扰乱秩序外，这里也是矛盾是非之地，经常发生争抢井水、拥挤碰撞、推搡拉扯等小事件，也不知道那个井底沉积了多少个洋铁碗，井旁打碎了多少个土瓷碗。

夏蝉聒噪，蛙声长鸣。入夜十点以后，学校强制要求学生们就寝休息，各个教室停止供电。这时，高三年级里，四个教室烛光摇曳，一个个课桌上燃起了蜡烛的微光，离7月7日的高考还有几十天时间，不论学习好坏，每个同学都铆足了劲，为成为国家干部而奋战，为吃上“商品粮”而奋战！十二点以前，教室里座无虚席，班主任陈文松老师再次催同学们休息，深夜两点时分，高三（三）班教室里陈先锋、王永、易怀福、邹庆叶、谢继美等同学还在秉烛夜战、细心演算。第二天的早晨5点40分，操场上又响起了整齐的跑步声、教室里又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那是一个筑梦的年代，那是一个精力超强的年龄，在那段时间里，大家每天夜里只睡两三个小时，中午在课桌上小憩二十来分钟。

五一节过后，学校组织了第二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下滑，天热人躁、内心焦虑、精力体力下降，身体缺乏维生素，脚踝处又因蚊子叮咬，溃烂成疮，伤口龟裂，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愈合，行走困难。我便申请调到前门第一排的座位，这样就和不急不躁，稳步提升成绩的王全胜同学成了同桌。这才遇见了教室墙角的那些鸡蛋！遇见了20世纪80年代农村高中高考前的一朵浪花！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课，颀长清瘦的宋安波老师健步走进教室，开始了他的精彩授课。他的讲课类似说书、类似评弹，在抑扬顿挫的讲述中，融入了历史人物的个性、品质、经历，历史事件的成因、背景、走向，再穿插进典故、轶事、传闻，一节课下来，历史人物跃然纸上，历史事件如在眼前，枯燥无味的历史课成为我们的最爱，我们在享受中、品味中、思考中，心头烙下了二战元帅蒙哥马利大败“沙漠之狐”隆美尔的精彩故事……就在恍如梦境中，一声“咯咯哒”的鸡鸣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之美，一只母鸡从教室前门墙角处，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骄傲地环视一周，和着下课铃声跳离了教室，留下了一片惊讶、一片愕然。宋老师微微一笑，“谁家的鸡子丢蛋了！”原来，就在同学们陶醉于宋老师的妙语连珠中，一只母鸡悄无声息地来到教室前门墙角处，在静静地“听讲”中，留下了辉煌战果！那个时代的农村中学，绝大多数的科任教师都住在校园里，离高三教室不远处，聚居着李生固老师、赵才生老师、邹庆伟老师、简成胜老师、徐心田老师等，他们的居住条件非常简陋，拖家带口、寝办合一，个别老师家属散养了三两只下蛋母鸡，以校园里剩饭剩菜为食。这只母鸡不知是谁家养的，那枚鸡蛋在教室墙角里静躺了一天，无人认领捡拾。我那个紧张疲乏的大脑，又多了一个兴奋点，我想搞清楚，母鸡是怎样来到教室的？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时，它走到门口，先朝教室里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危险干扰后，不声不响地撇进门后，大约半个小时，“咯咯哒”的声音再次响起，再次留下了惊讶、愕然。这时，教室墙角的鸡窝里有了两个鸡蛋！

下课后，同桌王全胜同学说，“你捡着那鸡蛋，加强营养，促使腿伤痊愈。”那段时间，我除了服用补充维生素的药品外，母亲还特意送来了一些鸡蛋，每天午饭后，买来几分钱的开水，加上少许白糖，冲拌一下，将带着腥味的蛋花汤喝下。超强度的学习任务，连续熬夜，严重睡眠不足，不少同学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个别同学还患上了神经衰弱，那时的解决办法就是依靠土鸡蛋、爆米花、麦乳精、补脑液等，补充体力脑力。于是，在同桌的鼓动下，自私心作祟，我公然淘气地将无人认领的鸡蛋捡起，放到了课桌抽屉里，混在了母亲拿来的鸡蛋里。第三天如此，一个星期后，那只母鸡没有来了，也许是教室太热了，也许是有了更好的产房了，也许是主人发现它丢蛋把它关起来了，还是做其他处理了，我们不得而知。闲暇时，同学们偶尔想起它，就吟诵起鲁迅的那句话，“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Ade，我的母鸡们！”但这几枚鸡蛋确乎很有功效，喝了那些半生不熟的蛋花汤，我的腿疾一天天地康复了。而高考也就迫在眉睫了。薄暮时分，教室热似蒸笼，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或蹲或坐在操场边沿的石墩上，或斜依在梧桐树下，或搬出小板凳，坐在教室门口的空地上，人手一册时事政治，口诵心背，念念有词。既有饭后的放松，又有深夜的备战……

30多年过去了，我再有没有吃到那么香甜、那么可口的散发着淡淡腥味的蛋花汤了，那香味至今还萦绕在鼻息口舌之间，难以飘散，回味悠长。现在想来，我捡拾了教室墙角鸡窝里的几枚鸡蛋，加工成蛋花汤，行为不甚光彩，形象也甚是不佳，但留下的记忆，为什么那么深刻、那么持久？因为它，我会想起那个极其宁静的求学氛围,想起那个贫穷而丰富、简单而极致、枯燥而整体昂扬上进的农村高中，我为能在那个艰苦的环境里，通过努力拼搏走进大学校园而庆幸感激！

30多年前的高考备战，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那是改变命运的苦难抗争，那些筑梦前行的脚印、烛光伴读的夜景、心无旁骛的专注、师生同欲的共振，犹如烙印，历久弥新，最难以忘怀，最隽永悠长，最动人心弦，它也是我人生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更是激励我奋勇前行的动力源泉。

30多年来，邹庆建老师“你们这些伢子，今年不好好搞，明年还得复读”、宋安波老师的“这道题重要”、简成胜老师的“bamboo”，这些口头禅式的教诲声，总在耳边回响！伴随着陈文松老师的“下课”声，墙角里响起了“咯咯哒”的报喜声，忘记了时间的学生们猛然想起“3干2稀”“2干1稀”（男生买饭3两干饭、2两稀饭，女生是2两干饭、1两稀饭）——那是一幅多么让人神往、让人留恋的恬静祥和的读书场景啊！

许多年后，每每想起，教室墙角的那个鸡窝，那些鸡蛋，就感慨不已。在一个农村高中里，在一群高度负责老师的熏陶教诲下，每年都有几十名甚至上百名学生成为“个个大”，在暑假快要结束时，在学校门口的小黑板上写满了“中国科技大学”“兰州大学”“重庆大学”“四川大学”“郑州大学”等高校录取信息，奇迹就是这些甘为人梯、极其敬业的文殊高中老师创造的。今天，无论再多的鞠躬致敬，都不能表达我们由衷的谢意、莫大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