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是围起来的土。山村里的田,都是大山用水养育过的,全身覆盖着油泥的最肥地块,是一家人的宝贝,也是每家每户最金贵的口粮田。
山里人种地,祖祖辈辈都是和石块磕磕碰碰地过日子。那些土里,一遍一遍地犁过耙过之后,小石子就暴露了出来。它们在土里憋了太久,一露头,就被母亲拣到竹筐里,作为庄稼地的边角废料,扔到田边地头。我的印象里,这些活,总是按季节周而复始地做,总也做不完。很多时候,那些庄稼,也只好脚踩着小石块,从土里站出来……
父亲说,土老了,就变成了石块。石块碎了,就变成土。
多年的规矩,这样的地块,墒不好的,会种上黄豆、绿豆、红豆、芝麻、玉米、高粱等耐旱作物;墒情较好的,会种上小麦、花生、土豆、红薯之类的主粮。我们那里,麦子、稻子和红薯被称作大粮食,其他的作物被称作小粮食。大粮食负责填饱肚子,小粮食负责调剂生活。
大小之间,中间隔着一层石子。
自然规律,这些地,一年只能种一茬。不种庄稼的时候,它们是被农家养着的。对于山民而言,山地也是金贵的,也是当作衣食父母供着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从山地和土地的区别中,返过神来。比起山民,平原里的农民也算是幸运的,全是土的田块简直是流着油的,不像这些山地,收成那么低。即便这样,山里人也是满足的,大山养育了山民,大地养育了土命的乡下,结果都是好的。
靠天吃饭,地,是他们的命。
所有的人,千百年来,都是靠地在养着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土里走出来的,而后,有归于土地。在老百姓眼里,天南地北的地,都是分着等级的,都有身份上的区别。那些稻麦轮作的水浇地是一等田,保墒好的地是二等田,粮食产量低的地是三等田。它们按所处的位置和每年的收成,在农家的心里被划分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庄稼汉,闭着眼睛,就知道。
分田的时候抓阄,我们家抓到了山下的一亩田,这可是全村子的油渣子地,好多人都羡慕不已。淳朴的山民不会嫉妒,他们祝贺的话也简单,嘴里跑出来的都一样,你们家运气真好。
生活在山里,能有块一茬麦子、一茬稻的水浇田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好多人,只能在梦里拥有。有了它,一年的大米白面就不用愁了。同样的劳累,此时,也套着快乐和幸福的外壳,时常闪着光芒……
二秃子家没有分到水田,他老婆和他吵了一大架。为了让全家吃到白花花的大米,二秃子开始没日没夜地挑土围田,他一担一担地挑,把门口的山路都压弯了,那块地,才慢慢地变胖变肥,由地变为田。插秧的时候,二秃子把潜水泵往池塘里一搁,那家伙便伸开肠子,把水递到田里。
那些年,造田是一家人最要紧的农活。
田,是山里人的命根子,分生地和熟地。靠泥巴堆出来的田是生地,需要养。于是,他们便一遍遍地翻地,施肥,让死板和贫瘠的瘦土,在水里活过来,连着秧苗的根系,供庄稼长大。熟地,就没有那些麻烦,农家肥往田里一撒,插上秧,就等着收成了。
山里人,很多时候是最容易满足的。庄稼够吃就可以了,而那些芝麻大豆之类,可以挑到街上换钱,买回开心的微笑。
我一直认为,稻子和麦子的轮作注定是它们的宿命,它们永远地在同一块田里擦肩而过,此生彼灭,成为田里的养料,喂养生命,让人的日子有了滋味。
山间一亩田,这个山里人的梦想,山里人的希望,任何时候都被山里人挂在嘴上,喜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