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桥
由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撰写序言的大型系列丛书《将军文化典藏·散文卷》,自去年夏天出版发行以来反响强烈。这无疑是一部高品位、有权威的文化书籍。它收录了当前活跃在中国文坛的九名共和国将军的散文佳作,重庆警备区原政治部主任邓高如少将独占一卷。读后我深感邓将军的作品思想内涵深,社会视角广,军营透视力强,尤其是文字练达,细节鲜活,描写人物动情传神,赋予了他们深厚的情爱、急切的关注以及久久难忘的艺术审美,是其中极为优秀的一部。
邓高如在这本集子中,开卷推出四篇系列散文:《邓老太爷的文化观》《邓老太爷的价值观》《邓老太爷的消费观》和《邓老太爷的婚恋观》(本系列散文于1995年秋至次年春首发于《四川日报》文学副刊,后《大家》和《读者》杂志选登、转载,其中有的篇章还获得 “全国报纸副刊二等奖”)。此四篇散文当年一经发表,就惊动中国散文界,引起军内外广大读者的兴趣。以至多年后百岁老作家马识途回忠县老家途中,在重庆见到市作协荣誉主席黄济人时,一开口就以命令的口气说:邓高如调到你们重庆啦,他的《邓老太爷……》,好文章!一定找来读一读。黄济人读后拍案叫绝。
邓老太爷生在旧社会,长在新社会,又置身于改革开放兴起的年代,因而对各个时期的社会现状都有一定的认识和了解。特别是当儿子从北方部队调到成都军区机关后,离家乡更近了,老人家可以经常往来于军营与乡村之间,对城市、军队与农村的各种变化看得真切。但他万变看不花眼,在急速变化的社会形势面前,他瞪一只眼在观看,又闭一只眼在思考。因而行事断理总有一定之规,并不随波逐流。当儿子够了家属随军条件,要把父亲迁进城来烧锅炉时,父亲认定“进城烧锅炉不如留在家乡种地更正宗、更光荣”,“我不种好田种好地,儿子孙子在城里吃什么”;儿子在部队“做文案”,常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老人家深感自豪,可回家探亲时居然对一个民办教师所写得龙飞凤舞的书法条幅不认识,顿时又觉得儿子“没文化”伤了自己的面子,转而又憎恨“文化大革命”停了学,儿子无处可读书,但最终还是悔恨自己“终归没把儿子的读书送出来”;当听说儿子在军营周末晚会上“抱着一个漂亮女子比舞(跳舞)时”,就问儿子“曹操背时怪蒋干,董卓背时怪貂蝉,知道不知道?男人成功后最怕女色来坏事,懂不懂?”;当看到随未来儿媳来家玩耍的女友化了妆时,就私下提醒儿子 “化过妆的女人,看不到真面皮,不好”;当看到儿子的房间摆一尊“光冬冬”的维纳斯像时,就担心摆这东西对儿子进步不利,专门去军人服务社扯了二尺花布,要未过门的儿媳做件衣服给维纳斯穿上;一家人陪他在火锅店用餐时,当他听说现在有的官员“一餐吃掉一头牛, 一坐坐掉一幢楼,开张发票去报销”时,就当即要儿子带他到附近几个大酒店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情况。要真是这样,不当面吐他几唾才怪……
由此便可看出,邓老太爷在社会变型期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他既有中国农民的质朴、革命军属自尊的一面,又有对新生事物看不惯的尴尬和疑虑的一面;既有对共产党领导坚信,对党的干部尊重的一面,又有对个别领导干部铺张浪费和大肆公款吃喝等不良风气的愤懑和抗议的一面;既有对儿子“做文案”的不屑,对不能直接操枪弄炮成为一名真正的行伍而遗憾的一面,又有怕繁重的训练、演习累坏了儿子的身体,使邓家这个独苗苗不堪传家立业的一面等等。这样的农村大伯、进城军属实在太可爱了。他不仅仅是邓将军的一家之父,也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军人之父。要在篇幅不长的散文里,写出这样一个血肉丰满、思想练达、可敬可爱的军属老大爷的形象,实属不易。
该书中的《娘在唤我》,又是一篇情真意切、崇文重学的佳作。一声“高如——”,唤出了一位文盲母亲对儿子的一种怜爱、一腔深情、一番期冀。那种舐犊之情是滚烫滚烫的。
该文开篇便道:“离乡为官,芝麻大点,也少听人直呼其名了,唯一一个苍凉而略带拖音的呼唤:高如——,如幽谷传音,时时响在耳畔”。作者从高小起便离开家乡去外地住读,过上了“生火做饭苦读书”的日子。那天下午上数学课时,正听得入神,忽然“高如——”,一个缓慢得有些战栗的呼唤从楼下传来。这是母亲的声音,作者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哎——”课堂上一阵哄笑,作者也一阵脸红,后悔自己的山气。原来才知是母亲走十多里山路送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来了。
从小学送补给,再到大了送独儿参军,再到结婚后看孙子做作业,再到后来陪儿子写公文,“高如”的呼唤声从不停息。正是在母亲一路不断的“呼唤”下,作者才一步一步成长为一名共和国的将军。难忘这样一个细节:当妻儿睡下后,作者加班写公文,母亲总是拘拘束束地坐在床前,像是守候,又像是养神。那夜,儿子为赶写一篇公文,母亲首先是提醒儿子“那形容词啊、唐诗宋词啊,多用点”(显然是外行话)。儿子公文卡壳了,一字不出,凝神发呆,继而叹气,甚至甩笔骂人。母亲像是吓住了,也随之不安起来,坐不是,站不是,一声轻轻地呼唤发出:“高如——你是哪个字写不来嘛,不要不好意思,去问问你媳妇嘛,她是大学毕业生——”
读到这里,我热泪涌出。母亲要替儿子分忧,首先是鼓励儿子“形容词和唐诗宋词多用点”,她岂知公文里这类词儿很少用。当儿子写不下去时,她又出了一个“求妻问字”的有趣主意!文盲的老母亲,焉知文字与文章的关系,焉知文人常犯的苦恼在哪里,如果真是某个字写不出来,查查字典不就得了。显然这里的卡壳多是文思不通,或者材料不足之类。老人家又焉知这么复杂的道理。她唯一想到的具体办法就是鼓励儿子去向媳妇求教。这种真情的帮忙,实则是含笑的安慰,是揪心的爱抚啊!我相信这种来自生活的传神细节,一两个就可成全一篇文章,甚至构成佳作使之千古流传。
《牛儿哞哞》是我反复阅读的一篇散文。她意境深邃、思想深刻。写人写牛、写情写景,水乳交融。原来作者的家乡通过一系列农村改革政策的实施,贫困的山乡变成了牛儿哞哞、炊烟袅袅、桑禾满园、万民称领的锦绣家园。但这些年作者每次回乡时总是发现家乡的原野里缺少了点什么,经人指点后才发现是“缺了黄牛、水牛、崽儿牛;更看不到‘牧牛图’‘斗牛图’‘一人一犁耕牛图’这样的田园风光,找不到原有的乡愁味道了。”
农民没有了耕牛,因自然条件的限制又不能使用机械作业,于是又回到了刀耕火种似的“人拉犁田”“田锄挖田”的笨办法。那么乡亲们为什么不养牛呢?原来“人心不古”“争多论少”,再找不到像集体化时期那个养牛、爱牛、疼牛、护牛的周大爷这类人物了。于是文中讲出一段周大爷与耕牛的故事:
周大爷买牛有术。懂牙口、识骨相、知脾气,还会看胎儿。他买回来的耕牛力大好用,母牛还怀胎带崽,一头变两头。他喂牛有方。青草、干草、精料、食盐搭配得当,牛儿总是养得油光水滑。他护牛有道。牛下崽时,他懂得如何升温,如何喂水,如何避免嘈杂,如何抚摸、挤压、断脐,如何鼓励牛崽走路。
果然,不一会儿,牛儿子便用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几遍周围的人群后,那流线型的肉腿就像折尺般收拢起来,一纵身站起来了。刚要起步走路,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草堆里。我就听见周大爷像司仪般地拖长声音喊“一拜天地——”牛儿稍事休息,第二次站起来,试图举步,“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周大爷又拖长声音喊:“二拜四方——”当牛儿再次出现这套动作时,周大爷又喊:“三拜高堂——”原来,牛儿听到熟悉主人的声音,对母牛是产后的安慰,对崽牛是学路的鼓舞。
随后对周大爷在牛儿产崽后,“就挂了一个红布口袋,里面装的是牛儿子的胎盘。一则请求苍天保佑牛儿母子平安,二则告示乡亲,此段时间母牛免用”的描写,当耕牛因故死去后,周大爷如何防止贼人剥吃牛肉,如何为牛儿立碑守墓的描写都很精彩。总之,这篇散文,作者把人物的情操植入到了“天下为公”的理想世界中,把笔墨的礼赞溶入了如诗如画的民俗生活中,吟唱出了一首悠扬动听的田园牧歌!
作者还有多篇写事涉人的散文,只要人物一登台,哪怕只有几句话,其气韵神态也都跃然纸上。《那卷兵书》中深情赠书、望侄成才的抗战老兵曾文大叔;《探子屠生》中精明善良、生财有道的农村经济信息员屠生老弟;《买票》中进城时畏首畏尾,但一旦混熟了又一切生活需求都敢提出的家乡后代;《冻桐花》中见寒心喜、以苦为乐、颤悠悠挑着“桃花肥”去上地的农民老伯等等,他们既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又是美好家园的建设者,作者虽然进城当了高官,但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忘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不忘曾经一起相处相爱的乡亲,肯将浓墨写乡愁,其情其义其文,那确是值得称道和传扬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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