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煊

引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只识其文，但闻其声，眼前是一百一十二个字眼，耳边却是浩浩荡荡的一曲“高山流水”。这些诗句都是用生活中具体的声音作比喻，既具象又十分贴切，即使是一个全然不通音律的粗莽大汉也定能通晓其意，且不仅仅是通其意，单凭这十六个小句，纵使不闻其声，这琴曲之精妙，吾辈也是能领略一二的。可单单如此，全然不能极尽此诗的深意。

一

此诗于元和十一年秋所作，彼时白先生被贬为江州司马已有两年，在浔阳江头夜送客人时，偶遇了一位年少时艺技声名红极一时、年老后失志失情而心情抑郁的商妇，再想到自己的遭遇，老先生甚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此当场为长句以赠之，命其名曰《琵琶行》。

二

这女子可不一般，她家曾居于京城之内虾蟆陵下。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吗？我们来对比一下白老先生的居所就明白了。盛唐之都的房价同今时一样，也是寸土寸金的。刚参加工作的白先生在长安东郊常乐里租了四间茅屋，因为离上班的地方远，又养了一匹马代步，此外还雇了两个保姆，这样每月的开销是七千五百钱，每月工资还剩下八千五百钱。但是存了十年，他也没能在长安买下一套房子。

后来白先生觉得这样长期租房不是办法，就到陕西渭南县，也就是长安城的卫星城，买下一处宅子，平时住在单位，逢假期和休息日就回渭南的家。同现在的大都市白领无差，在郊区买房小住，而在城里租房上班。

身为士官的白先生都需要买郊区房，而这女子竟然能够定居京城之内，毕竟人家可曾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名艺妓，一曲罢了能叫曲师叹服，一袭妆成能惹秋娘嫉妒。

然而，妓女的结局大多数是不喜的。鲜有如董小宛一般有幸知遇真情贵人，两情相悦摇身一变贵妇人的。部分世袭乐户的女子，必须终身为妓。年长色衰后，艺妓大多在教坊中传授技艺或充当艺师，收徒传艺。色妓则多成为妓院老板，她们将年轻貌美时挣得的钱财置房产、蓄义女，成为鸨母。无论是对艺妓还是色妓来说，从良嫁人是她们所向往的归宿。而这位艺妓在经历“弟走从军阿姨死”那样的变故后，虽如愿嫁为人妇，却没能在生来寡情的世界里收获真情。

三

白先生彼时的境遇也是引人感慨的。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先生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被认为是越职言事。其后白居易又被诽谤——母亲看花而坠井去世，白居易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有害名教，遂以此为由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多么荒唐的罪名！

这天，浔阳江头，秋意凉，夜送客，无酒亦无乐。如何一醉方休解千愁？俄而琵琶起，“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诚邀相见，一曲又一曲，如仙乐，耳暂明。无声胜有声的留白使那幽愁暗恨悲复悲，竟然听得出了神，直到一曲终了，目光才落在江心秋月。

受陷被贬之苦闷、偶得知己之欣喜共存，悲喜交加，于是白先生以《琵琶行》相赠，琵琶女也当即另奏一曲以表谢意，泣琴相和，你来我往，终湿青衫。

四

名妓如薛涛、鱼玄机、公孙大娘、关盼盼等都可以在唐诗里找到她们的踪影。她们大多与诗人们来往密切交情甚笃。诗人因其色艺双绝，不禁叹赏，或将其姓名入己诗文，或是直接赠诗，尤其是位高名重的诗人，于这些女子而言是莫大的荣幸。从更为世俗的角度讲，这也是艺妓出彩的好机会。

就连白先生本人，也爱好乐舞，家中有不少艺妓，见于其诗的就有樊素、小蛮：“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还有容、满：“容坐唱歌满起舞。”据《开元天宝遗事》载：“杨国忠子弟，每游春之际，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自私第声乐前引，出游园苑中，长安豪民贵族皆效之。”这一现象反映的是贵族和士大夫们耳目之娱的普遍追求，或出于色相，或出于才艺，或出于才貌双全。

但《琵琶行》，是个例外。因其中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为何意呢？在那样的一个封建男权社会，一个尊卑严明的社会，一个士人能够对一个尚不相识、已为人妇、年老色衰的艺妓以“移船相近”“千呼万唤”之诚相邀，以“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平等相待，以“为君翻作琵琶行”之情相赠，是难能可贵的。

结

白先生与琵琶女的相遇相知，在才貌之上有了更高一层的深意，那也是生于上千年前——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跨越了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放下了阶级、地位乃至性别之差的，一道极具人文关怀的风景。这其间的深意不在于彼此处境划分明确的同情，而出自“天涯知己”中可贵的平等！

天涯知己，又岂非要识你身份，识你地位，识你性别，识你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