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玺

在我的老家豫南乡下,每个村庄都有一块用来打场晒粮的地方,人们都叫它晒场。

收获的季节,乡亲们便会把收割的庄稼用牛车拉回来,均匀地摊在晒场上一遍一遍翻晒,晒干了,再用牛拉着石磙一遍一遍地反复碾轧,直到把庄稼的籽粒从秧子上全部碾下来。然后,用叉子把秧子上的籽粒抖落掉,将秧子垛在晒场的周围,把籽粒推到一起堆起来,这个过程叫作打场。趁着有风的时候,用木锨将籽粒一锨一锨抛向空中,撇掉秕子和杂物,将扬净的籽粒堆在晒场上,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扬场。成熟的庄稼慢慢收打完了,趁着晴好天气,人们便会将打下的粮食在晒场上摊开,让太阳去晒,晒干后,一部分派人拉到公社交公粮,剩下的留够种子,才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由于那时农村都是土坯茅草房,分得的粮食大多是用高粱秆编成的茓子茓在屋里的泥地上。储藏条件较差,粮食很容易回潮,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各户还要将粮食拉到晒场上晒太阳,以防粮食霉变。

我们村子的晒场,在村子的东南角,有四五亩地大小,用石磙轧得平坦而结实。四周站满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麦秸垛和玉米秆垛。白天,没事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晒场上玩耍,摔泥巴窝窝、弹琉璃子,玩过家家、老鹰捉小鸡等游戏,常常玩得忘记回家吃饭。尤其是夏天,因为天热,吃过晚饭后,各家的大人便会夹起一张竹席,带孩子们到晒场上乘凉,有时是热气下去以后就回家睡觉,天气好的时候就干脆在晒场上睡到天亮。

那时最吸引我的,是听西头的怀保大哥讲故事,他给我们讲得最多的是《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每次讲到关键处,都要卖个关子停下来找我们要烟抽,否则就不再往下进行。我们正听得高兴,哪愿意停下?只好轮流去找大人要香烟,有时要得多了大人不给,就白天偷几根藏起来,夜里送给怀保大哥。记得有一次我为了多听几段,一次偷了父亲半盒烟,被父亲发现后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其实怀保大哥并没有上过几天学,他讲的那些故事都是逢集在街上听唱大鼓书的先生说唱出来的,由于他记得不全,讲起来颠三倒四,但我们还是觉得很好听,让我们充满幻想。后来上高中读大学,真正接触到《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原著的时候,才知道上了怀保大哥的当!但我从来没有记恨过怀保大哥,我一直非常感谢怀保大哥给予我童年的快乐。

我们村子离淮河较远,农业种植向来以小麦、玉米为主,一般不种植水稻。所以,每年五六月麦收期间,总是乡亲们最忙的季节。天刚蒙蒙亮,女人们就要赶到地里割麦子,男人要么从地里往晒场拉麦秧,要么在晒场打场扬场。村里那辆破旧的太平车每天都要不停地往晒场拉麦秧子,累得车轮叽纽叽纽直叫。那年头天气预报还不是很准,天说变就变,乡亲们生怕夜晚变天下雨,让一年的辛劳像麦子一样全部发霉,所以,拉到晒场的这些麦秧当天必须打完。每天打下的麦子,由于还没有完全晒干,被堆成一座座小山,生产队会计用一块鞋底大小的木板在上面印上密密麻麻的印痕,以防有人趁黑偷麦。

吃过晚饭,每家每户的男人都被生产队长吆喝到晒场守粮食。大人们在空地上铺上一张张凉席,于是,晒场便成了一张露天大床,大人在床上睡觉,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床上玩耍。我是村里孩子中捉迷藏的高手,每次玩捉迷藏,我都整个人钻进麦秸堆里,只把鼻子露在外面,小伙伴们怎么也找不到我,有时会急得大哭!夜色越来越浓,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我们拿着大人的手电筒,结伴到离晒场不远的小竹林里逮麻雀。那些麻雀站在竹枝上睡觉,眼睛被手电光一照,什么也看不见,用手抓它,它一动不动,一会儿就可以逮到几十只。

我们玩得累了,就跑回到晒场上,和大人一块听收音机,听大人叙话。大人们除了听戏剧,就是听天气预报,叙话的内容也总离不开庄稼、收成和最近的天气情况。除了这些,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因为我们不停地玩实在太累了,常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后,土地全部分到农户,连村里的晒场也被当土地分了。村子里虽然没有了专门的晒场,但到了收获的季节,每家都会在自己的责任田头,提前用石磙碾出一块当晒场。那时我已经长大,在乡里上中学,但每到农忙的时候,学校都会放几天假,让我们回家帮父母收麦子。所以,我仍然和原来一样,白天和母亲到地里割麦子,夜里陪父亲一块到家里的晒场守粮食。父亲是村里的种地能手,每年我家责任田里打下的粮食都比邻居家要多。父亲对粮食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夜里总爱睡在刚刚打下的麦堆旁。父亲说,刚刚打下的麦子,散发出青草的香气,能让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他不时抓一把麦粒放到鼻子前闻闻,然后再挑两粒放到嘴巴里咀嚼,似乎想把所有的麦粒都吞进肚子里。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甚至会抑制不住流出泪水。我感动于父亲对土地和粮食的挚爱,那是一种庄稼人收获后特有的喜悦和幸福啊!同时,我更为父亲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而心痛,因为当时的收获和付出是那么的不均等。我躺在父亲的身边,望着天上那条长长的银河,望着满天晶亮的星星,回想着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怎么也睡不着。而父亲总是很快就在厚重的鼾声里微笑着睡着了,睡得是那么香那么甜!可是,每次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晒场里已经堆满新拉回的麦秧,昨天打下的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父亲扬净,装满一条条蛇皮袋子,垛在晒场的一角。

随着社会的发展,生产工具也在不断变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四轮拖拉机和各种小型收割机慢慢在农村普及,但它们只能用来犁田耙地、收割庄稼,却不能脱粒,所以晒场的作用仍然不能少。后来,国家实行了农机补贴,大型收割机开始走进农家,这种收割机不仅能够收割庄稼,而且可以同时脱粒,晒场的作用就只是用来晒粮和存放秸秆了,所以,农村养殖耕牛的人几乎没有了。再后来,大部分中青年农民利用农闲外出打工挣钱,家家都盖起了平房,有的还住上了两层小楼,收获的季节,就把打下的粮食搬到平房顶上去晒,因为在平房顶上晒粮比在晒场上要干得快,遇到阴雨天,往屋里收也比较方便。加上不少农家用上了煤球或燃气罐,很少有人再烧秸秆做饭了,专门造晒场晒粮和存放秸秆的农户也越来越少了。前不久回家探亲,村子四周几乎见不到一块晒场了!儿时的晒场在农村的田野上彻底消逝了!

那一块块晒场虽然消逝了,但当年晒场上打场晒粮的繁忙景象和童年的欢乐时光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它让我常常想起我的豫南老家,想起家乡给予我的爱和欢乐。平时,我向同事讲述最多的就是我们村里的那块晒场,村前的那条小河,村后的那片竹林,包括和晒场、小河、竹林有关的人和事,让他们一同分享回忆给我带来的快乐!因为晒场不仅为我的童年提供了玩耍的平台和最充分的乐趣,而且成为我一生的财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