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

站在八楼办公室的窗前,天气晴朗,空气通透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仙居独山的山巅,山脚下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每当此时,儿时的许多回忆便涌上心头,爷爷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爷爷叫林绍美,出生在1903年,如果活到现在已有114岁了。爷爷在家里的男孩中排行老五,村庄里我这一辈的人较多,大家都习惯称爷爷为五爷,以至于后来村里的一部分后辈们都不知道爷爷的名字了。爷爷共有五个孩子,奶奶去世很早,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爷爷独自拉扯五个孩子,其艰辛可想而知。爷爷到北向店给地主当过佃户、做过长工。冬天农闲时,爷爷领着大爹和爸爸半夜出发到马畈挑柴火到仙居街上卖,往返一次辛苦七八个小时,能挣到几角钱。稍长的时候,我曾随爸爸到马畈赶过一次集,那二十多里的行程把我走得疲惫不堪。我无法想象,在寒冷的冬夜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和力量支撑着他们挑着百十斤的重担,一次次、一步步地走过这段漫长的路途。

也许是隔代亲吧,从小我和爷爷就特别亲。那时家里房子紧张,从我记事起,我就和爷爷睡在一起。爷爷说小孩火力足,冬天给爷爷暖脚才好呢!遇上冬日暖阳,爷爷一定要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夜晚我就闻着阳光的味道、裹着阳光的温暖进入梦乡。夏天和爷爷睡在一起,每天爷爷都反复擦洗一床用了多年的颜色发暗的凉席,爷爷说凉席用得越久越凉快。偶尔有蚊子进到帐子里,爷爷就让我打着手电,用扇子把蚊子赶到帐子外面,好让我安然睡觉。

我一直惊异于爷爷为什么会那么多手艺。庄稼活不用说了,爷爷还领着大爹和爸爸学木匠活儿,家里的桌椅板凳坏了,自己修;不能修了,就自己做。农闲时做一些椅子、桌子、洗脸架等,拿到街上去卖。童年的记忆里,时常会定格着这样一个场景:昏黄的油灯下,爷爷左手摇着纺车,右手扯着棉条,那一缕缕洁白而匀称的棉线就这样神奇地从爷爷那青筋突出又长满老茧的手中拉出。一次次,我就这样在纺车亘古不变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

勤快是庄稼人的本分,爷爷经常这样教育我们。从上一年级开始,爷爷一方面让我好好读书,一方面又交给我一个任务——拾粪。爷爷告诉我要种好菜就要施好肥,爷爷为我准备了粪扒、粪篓子,让我每天早上起早去拾粪,爷爷说起晚了粪让别人拾走了。特别是冬天早上太冷了,我很不愿意,爷爷就讲庄稼人的孩子怎么能偷懒呢!我八九岁的时候,哥哥、姐姐,还有弟弟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人多粮少,爷爷就教我们挖野菜作为补充食物,同时将菜园种的南瓜、葫芦作为主食,让我们度过青黄不接的艰难时期。农村搞联产承包的时候,我已考上乡里办的初中,爷爷让我好好学习,还让我和弟弟一起照顾分到的一头耕牛。他告诉我放牛时一定让牛吃饱,注意让牛喝干净的水。冬天,爷爷就教我用稻草包黄豆扎成像玉米一样的“草豆子”喂牛。爷爷说牛是庄稼人的朋友,只有把牛照顾好了,牛才有力气好好干活。为了多打粮食,爷爷和爸爸商量把一块旱地改种水稻,爸爸领着哥哥、姐姐和我,用人工泼水的方式解决了插秧用水问题。那一年全村农业大丰收,街上盛稻谷的稻卷都卖完了,看着稻场上黄灿灿的稻谷,爷爷别提多高兴,不停地说:“再也不愁没粮食吃饿肚子了!”

爷爷生活非常俭朴,没有菜的时候,常常在饭里放点盐就凑合吃了。联产承包之后生活条件稍好些,近八十岁的爷爷生活仍很俭朴,一次母亲弄一个鸭蛋给爷爷吃,爷爷将鸭蛋壳开一个小口,用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部分给弟弟吃,又掏出一部分给我吃,还剩一半爷爷说还可以吃两顿。爷爷全部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粗棉布做的,穿了一年又一年,但爷爷还是很喜欢穿。爷爷热情好客、友善待人,村里人家有什么困难他都积极帮助,亲戚朋友来了,也尽力热情招待。重要客人来的时候,爷爷让我躲在门后边不说话、别乱动。后来,家里条件逐步改善,爸爸买了收音机,爷爷觉得很神奇,说一个小盒子里有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的事。我也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了岳飞抗金、女排夺冠和《海底两万里》。

爷爷识字不多,但对教育后人读书却情有独钟。“读书就能明白很多道理,人不懂道理,跟猪有什么区别呢!”第一次听爷爷这样说,我还似懂非懂,长大后我才领悟到这话的深意。不管日子多么艰难,爷爷依然还是让大爹和爸爸上私塾读书。因为大爹和爸爸受到一些难得的教育,他们相对于乡里同龄人就有了更多的见识,这也是爸爸在家里条件很差仍坚持让我们这一辈人认真读书的一个原因。

1986年,我从仙居农业高中考上了豫南农专。尽管为筹集60元上学费用让爸爸着实为了难,但全家人还是非常高兴,爷爷说读的书越多越好呀,爸爸还专门送我到学校。年底放寒假时,从未买过零食的我咬咬牙在校门口小卖部用一元钱买了两个面包带回家送给爷爷。八十三岁的爷爷大部分牙齿已经脱落了,第一次吃到如此柔软的面食,幸福满足的心情都写在刻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我感到这一元钱有了无穷的价值。

春节过后,告别爷爷和大家,我又回到农专上学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想爷爷看到油菜花开了、麦苗绿了,如果再吃上柔软的面包该有多高兴呀!于是在周五下午我又买了两个面包,坐车赶回老家,当我到家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爷爷刚刚离我而去了。看着封好的棺材,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爸爸告诉我,爷爷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喉咙不能吞咽,开始喝一些稀饭,后来只能喝水,爷爷坚持不去医院,就这样自然走了。爷爷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学习,是爷孙的心灵感应,让我赶回来还能送爷爷最后一程。当天晚上,我就在爷爷棺材边铺上稻草、拿床棉被,像以前一样和爷爷睡在一起。叔叔问我怕不怕,我说给爷爷暖脚都十多年了,不怕!那一夜我又梦回从前:满天繁星的夏夜,爷爷摇着扇子为我扇风赶蚊,嘴里慢条斯理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养不教,父之过……”

时光荏苒,转眼爷爷离开我们已三十年了。半个甲子沧桑巨变,不知爷爷能否感知!可以告慰爷爷的是,现在再也不用担心大家吃不饱饿肚子了!

窗外飘起雪花,佳节又要来临,每逢佳节倍思亲,五爷吾爷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