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道锋
从我记事起,屋后就有一片野生茶园。听尖嘴爷爷说:是老鸦叼种稆生的;瘪嘴奶奶又说:是老鸦屙籽种下的……说法不一,但老茶枯了,摇下茶籽,翌春发芽,遇风就长,有了今天这般葱郁。
儿时,我常在这片浓荫匝地、冠幅闭垄的茶地里捉迷藏、跃茶垄。当牵牛星刚刚打横,雄鸡收藏了笛号,尖嘴爷爷就捶我的小屁股起床,踏着湿漉漉的小径,绕到屋后那片黑森森、乌紫紫的茶园去采茶。我性子急,胡扯乱拽一篮子,送到爷爷面前表功。谁知,他不给好脸看,训我要采三片叶,轻撇快提,眼准手稳,不能损坏茶树,伤了经络。
“采回的鲜叶要立刻加工,不炒隔日叶,放蔫了会降低茶叶内质。”每次采茶回来,爷爷火烧屁股般地燃起茶锅,抓2斤左右的鲜叶放到热锅里杀青,然后将翠绿欲滴的叶尖捧到一个很光滑的木板上轻揉细搓,说是要揉动每根茎筋,接着,进行有节奏的甩条。我眼馋,上去帮忙,被爷爷喝住,让我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观看。只见他将甩好的茶条又重新上锅,大约过了几分钟,便端来早已燃红的炭火,将一个特制的炕篮放在炭火上,然后把甩直的茶条均匀地捧到炕篮上,每隔十分钟翻动一次,连续三遍后,茶叶焦脆靛青,郁香扑鼻。
包装茶叶,可谓是爷爷的“专利”。对零星用茶,就装在“退休”的瓶胆里。对库存茶,他找来事先备好的铁桶,在桶内放置塑料袋,袋内套上白纸,白纸顶端放上两块鸡蛋大小的焦炭,说是用来防潮吸渍的,然后打蜡封口,待到腊月挑到街上销售,每次回来都能掏出十几张“大团结”,爷爷笑得合不拢嘴,全家人陪着乐。
自从懂事儿起,我对这片茶园有了新的认识──一家三代七口人仰仗茶园生存。当时,爷爷几乎把全部身心投了上去,春施饼肥,夏至浇水,秋到翻垄,冬临整枝,硬是把那片茶园培育得枝肥叶茂,成为全家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行”。记得有一次,奶奶患了伤寒病,住院花了500多元。为了弥补亏空,爷爷喝茶稀了,茶叶也着少了,再也不哼茶歌了,直到填补了损失才露出笑容。令人心酸的是,有一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乡村干部上门动员灭小资产阶级。爷爷辩驳:茶树自生自灭,碍谁的事!但是拗不过,乡村干部指挥不谙世事的学生掘根砍枝,临走放了一把火。那段时间,爷爷凄楚无比,整天骑在茶垄上闷头抽烟,老脸木讷了一个冬春。
上世纪80年代初,富民政策吹进山隅。那当儿,我入伍离开了故乡。不久,家乡推行了承包责任制,那片茶园被划分给我家承包。翌年谷雨,我收到了爷爷寄来的一封家书和一包春茶,说那片茶园的茶树长势比过去更盛更壮,靠茶叶收入支撑弟妹上学识字。可是第三年冬,我又意外收到父亲发来的电报,说爷爷倒在那片茶地里。我沉痛不已,回电建议将爷爷葬于茶园旁,让老人家生前种茶,死后护茶,一年四季闻茶香。
几年后,我换防到了南疆。当我戴上闪闪的军功章时,内心由衷呼唤:全是毛尖茶养育了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