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生

茶有两次生命:春天初生,嫩,绿,蓬勃,淡淡清香;杀青,烘烤,萎缩,灰暗,在开水里浸泡,绽放碧绿,香气浓郁,涅槃重生。

这是父亲告诉我的。虽生在茶乡,朝夕和茶相处,但我不知茶拥有两次生命,更不会断然觉醒。

16岁我刚考入县重点高中,因入学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位居全班倒数第七名,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无法承受,加上班主任老师公然的嘲讽,我愤而离校,决定不上了。无论父母如何相劝,我都默默垂泪,坚持退学。

正值初冬,山村的夜静谧、萧瑟。晚饭后全家人坐在堂屋,父亲让我拆开一袋茶叶,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别看这小小的一根茶叶,以前都是一片片叶子,等会儿都像活了一样,还原到春天的样子。”我木然地坐在那儿,对于今后要做什么,能干什么,茫然不知所措,巨大的虚空和寂寥让我沉默。

父亲盯着我说:“你看好了,看茶如何重新活过来。”他把开水注入杯中,茶叶在杯中上下翻滚、沉浮,一根根地开放、铺展,变成一个个嫩芽,翠绿,纤细,如初春的草尖,营造出一个虽然小却碧绿如玉的世界。它们簇拥着,盛开着,释放着浓郁的香气,沁人心扉,让人陶醉。

我禁不住“咦”了一声,家里种茶采茶,但我却很少喝茶,也没有如此认真地观察过茶。“茶是不是重新活过来了?”父亲问。我回答:“是,真的像重新活了。”父亲接着说:“人生如茶,茶如人生。这句话你应该读过,但你没有真正体验过。茶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它承受了脱水、晾晒的经历,开水的刺激、煎熬、浸泡。你现在遇到的挫折,就应该像开水,没有它,你的生命也不会活过来。”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如此深奥的话,惊奇地望着他。父亲继续说:“每个人都像茶,有两次生命。你如果接受了揉搓、高温的磨炼,就可以让生命再次出现;如果你接受不了,受不了那份折磨,你的生命就只有一次。”

父亲是知青,本可以留在城里教书,但在文革狂热的环境里,他主动投身“广阔天地”回老家务农,从此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了一辈子。他爱读书,能说会道,懂会计,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但这些只能淹没在繁重的体力劳作中。和几个在城里工作生活的叔叔们相比,父亲显得苍老而寒酸。父亲的生命,也应该有两次,只不过在世俗的眼里他的第二次生命没有第一次生命好,但我从来未见他为此抱怨哀叹过。

那夜,我顿悟,想了很久。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在父母欣慰的眼光中返校。三年后,我高考成绩位居全班第七名,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如今,我坐在城里明亮的办公室里,每天习惯性地泡上一杯毛尖茶,享受着它的浓香,欣赏着它的重生。

人生如茶,都有两次生命。每次生命,也许光鲜亮丽,也许灰暗低沉,但只要坚守骨子里的那份清香,不言败,不放弃,在岁月的浸泡下,定会变得更浓郁,更厚重,更持久,更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