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源
在拙文《我说“乡愁”》里,我说过,乡愁是一种淡淡的忧伤,一份浓浓的诗情。而淡淡的忧伤,浓浓的诗情,说到底,是对故乡的深情眷恋。
这表明,我是把乡愁理解为一种思绪的。
上个月,我又一次回乡,在与乡邻的又一次亲密接触中,透过熟稔的乡音、俚语,蓦然觉得:“乡愁”也是有姿势的。那姿势,就体现在故乡那些特有的方言口语里。
“跩”与“不跩”。乡邻端出小凳儿,我一屁股坐上去。王家嫂子手拿抹布,一脸抱歉:“哎呀,我还没擦呢,灰多。”我笑:“擦什么?谁不知道你是最爱干净的。”于是,就从谁家爱干净谁家不讲究聊开了。正聊着,王嫂的小女儿从屋里端出一碗野果,我一看,连呼“哇——,羊奶子,好久没吃过喽。”抓一把,一颗一颗往嘴里塞,那酸甜酸甜的滋味立刻弥漫全身。羊奶子是故乡山野一种小灌木上结出的红色浆果,其味酸甜,因形似羊奶子而得其名。穿越几十年时空,仿佛自己又回到当年放牛时满山摘野果、捡蘑菇的岁月,一时忘情,竟抓起一把一下塞进嘴里,任酸甜酸甜的滋味在生命中、在岁月里翻滚、流淌、浸润。王嫂一直在看我,忽然说:“张德源,你是最不跩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的不雅吃相让王嫂笑话了,很有些尴尬,猛然省悟:跩,是家乡俗话,是摆谱、端架子的意思。说我不跩,是夸我哩!王嫂说,现在家乡在外面干事的人多了,当了官的,挣了钱的,回来后大多跩得不得了,还给我讲了个例子,说那谁谁家的三娃子,小时候,爬人家菜园墙,偷摘墙篱笆上的羊奶子吃,裤子都挂破了好几回。这些年在外打工,挣了钱了,人也变洋气了,说起话来“哼哼”的。去年到我家,我端羊奶子给他吃,他又用手捏又用鼻子闻,还京腔京调地问:“这玩意能吃吗?”你看他跩的!就差没把灰口袋跩掉了。
在故乡,往前数二、三十年,小孩屁股下面掖着的,不是现在时兴的尿不湿,而是装了草木灰的小布袋,谓之“灰口袋”。小孩掖着灰口袋走路一歪一歪的样子,正是“跩”字的本来意思。把摆谱、端架子说成“跩”,其实应是“跩”字的引申义了。老家人说“别跩掉了灰口袋”,那是带点讥讽的善意:灰口袋掉了,不仅会露底,还会露丑。
跩与不跩,是姿势,也是姿态。
做人,别跩。
“踢”与“踹”。老邻居陈哥跟我讲了他的故事。陈哥素有蛮力,生得膀大腰圆。那年外出打工,被一家工厂收入门下,当了保安队长,队员里就有他的内弟小亮。平时,陈哥并没把小亮当回事,觉得他个头小,能进保安队,全是他这个当哥的在罩着。没想到后来反倒是小亮救了自己。要不然,不是性命不保,就是重伤残疾。原来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几个盗贼进了这家工厂的仓库盗窃财物。陈哥本以为凭自己的块头,蟊贼一见还不望风而逃?没想到三两回合下来,人家借力打力,陈哥竟率先被人放倒。一个家伙拔出短刀,便朝倒在地上的陈哥刺去,说时迟,那时快,飞身赶来的小亮一脚猛踹,那家伙应声倒在一丈之外的地上哭爹喊娘,被大家逮了个正着。一开始,陈哥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大意,虽然先踢了蟊贼一脚,却没想到那家伙晃了一下后并没倒下,然后一记老拳横扫过来,正巧击中自己脑门,才被打晕倒地的。小亮却说:“哥,那个时候,你就不该踢,他没有‘抱腿拖’就算你运气。你应该像我那样,朝他要害处使劲踹!”
陈哥说,他事后才知道小亮原是练过功的。他那“踹”功,又狠又准,着实比踢厉害。
我点头称是。踢,用的是脚尖;而踹,用的是脚掌、脚跟。无论是力道、气势,终究“踹”比“踢”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