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靖
我已经忘记了是哪位老先生写过一篇歌颂商城山水人情的散文,其中提到了商城的金刚台、汤泉池还有黄柏山。他在文中说,这些虽不是绝景,但是确实是罕见的美景。说金刚台就是河南省的写照,地处中原,突兀崛起,乃中华之擎天一柱也。说汤泉池可比华清池,虽没有养育过像杨玉环那样的绝代美女,但是却来过智者,留下了“洗尽千涧水,濯足温泉宫”的美妙诗句。还说在黄柏山居住,那里的水一点灰尘都没有,水在青石板上流淌,泛着白光,好像静止的银河。那里的雾用手捞,就能捞到一大把。可惜没有针,要是有,就可以做成裙子穿呢。在雾中行走,给人似醉的感觉。由“醉”又想到了农家饭。他说,那一天,是个晴天,还是个晚秋时节,枫叶已经酡红,远眺,在山上,那青翠的松林里仿佛是缀上去的花朵,开放着,就如同红五星。这个时候真的不忍心上山,真的想在山下看个够,看个醉!
今年的一个夏日,我走进了商城县。当我正在遐想那位老先生的散文时,在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似中年人,实际上是个老头。因为此人穿着草鞋,扛着一盘犁,还牵着一头水牛,一边走一边唱着歌。歌不是现在的流行歌,好像是一种山野小调,后来我问他唱的是啥,他告诉我,那是胡哼哼,是俺们这儿的民歌,叫《游春》,我让他再唱给我听听,他不好意思。看来是自娱自乐型的。
搭上话了,也就熟悉了。到了他家门口,老汉放下犁,我才瞧清楚,此人面嫩,实际上年龄不大。问他咋称呼,他说姓吴,说这一块姓吴的挺多的。我就称他为吴老哥。他说,在俺们这儿不能这么称呼,这么称呼是噘(骂)人的,那我就称他为吴哥。我已经走累了,就问他,哪儿有农家饭庄?他说,啥农家饭庄?你就在俺家吃吧。俺家啥都有,土产的,还卫生,纯天然。看来,他也知道现在的食品安全了。我又问,你说你这儿啥都有,那你说出几样菜名我听听?他说,山上的有花儿菜(我摇头,表示没听过,是不是菜花?)。不是的,叶子像开出的花(哦,表示理解,点头,但是还是不知道)。蕨菜,香椿,竹笋,娃娃菜,地菜皮,还有野蒿子,野芹菜,野蒜苗,野胡萝卜以及芝麻叶等。他一口气说出这些,我已经插不上嘴,只能听着。他说完了,我说,好了好了,挺新鲜的,一会儿点几样尝尝。他说行。又问不知道肉食吃啥?我说,有没有野鸡?他摇头说,有是有,只是不准打,但是有家养的小笋鸡。我说,小笋鸡?他说,就是当年喂养的土鸡。我嗯,表示赞成。他说好咧,给你炒一盘。说过就走,我说,等一等。他站住问,先生,还来点啥?我说,想吃鱼。他说,那还不容易,你等着。说过,一边脱草鞋,一边说,俺们这儿,小溪有一种鱼特别好吃,俺们叫麻狗墩子,就是长得圆滚的,所以叫“墩子”;身上有花纹,像小狗的身段,所以叫“麻狗”,也叫“麻口”。但是,只有拃把(一火口)长,肉厚,肉鲜,所以俺们叫这种鱼为“麻狗墩子”。正说着呢,他已经准备好了——身上背着挎篓,手里掂着大锤,还打着赤脚。这身打扮让我感到稀奇——这哪是去捕鱼,开玩笑嘛!我说,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实际上我不是好奇,而是害怕他跑到集市上购买。他说,那行。于是,我们一起走到了他屋后面的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能见底,可以把人影儿映在水底的青石板上。我说老吴,这里哪来的鱼?老吴不说话,笑笑,然后卷起裤管,准备下去。河沟里横竖躺着许多巨石,十分有意思。有些石头还挺好看的。这条河沟叫南河湾,1931年1月中旬,鄂豫皖起义军改编的红一军与蕲黄广起义组建的红十五军在商城县长竹园南河湾会师,奉中央命令合编为红四军,军长旷继勋,全军12500余人。后来,红四军成为红四方面军的重要组成部分。老吴家在南河湾上游,河水深,水流急,遇到大石头,还冲出漩涡。我正在胡思乱想呢,老吴已经掂着大锤下到河沟里,也没有说啥,摸到一块大石头旁边,抡起大锤对着石头就是一锤,只听“嘭”的一声,声音在山间回响。我正感到好笑呢,心想,这山里人性子真是倔,拿大锤砸石头,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还没有笑出声,老吴又赶紧走到下游去了。此时,忽然从水里翻上来一条三四寸长的花鱼,按照老吴说的就是“麻狗墩子”了。接着,又是一条。那一锤下去,居然捡到了七八条。接着又砸了几锤,不到一袋烟功夫就捡到了一斤多。看看不早了,估计也够我一个人吃的了,他就把腿洗洗,上来。我说,怪好玩的,还搞一会儿吧?老吴摇摇头笑着说,知足常乐,够了,再多了就浪费了。我听着,甚是惭愧,没想到山里人这般有学问,这哪是老农呀,简直有魏晋遗风啊。
说出那么多菜,因为老吴那句话我没有让做那么多,只做了四个菜。开始说,只做俩菜。老吴说,没有那样待客的,俺给你添两个,不收费。我说,那就添一个。老吴说,你这就外行了呗,俺们这儿,三个菜是祭祖或给神仙吃的,忌讳!我说,还讲究这些,实惠不就行了?老吴说,你来是客人,入乡随俗嘛。这样,俺给你配两样,凑成四个菜。打个紫菜鸡蛋汤,算是土洋结合,咋样?我猛然一惊,觉得这个老吴真有意思。再看看四菜一汤,摆放在石头桌子上。石头桌子不是用机械磨平的,是自然天成的,看上去就像盛开的莲花,上面还冒着热气儿。老吴说我认识比较深刻,他们在这上面吃了半辈子,只感觉像山里的蘑菇,没有想到那么高雅。我听后又是震惊。
到了这步田地,真的感觉此行不虚,有点兴趣盎然。我首先用筷子夹了一只麻狗墩子吃,又酥又香,还有点清辣爽口。我问,这辣椒?老吴说,山里的,野山椒。我正咂摸着嘴在品味儿。老吴说,你等一下,我有一坛好酒拿出来品尝。我说,我不喜欢喝酒呀。老吴笑着钻进屋里,不一会儿出来了,是个老红的坛子。老吴刚解开盖子,空气中就有香味,而且是喷香。我闻了闻,问啥酒?老吴说,是自酿的小米酒,纯糯米。老吴又拿出一个酒壶,两只酒杯子。老吴说,俺来写酒。我说,你说什么?老吴说,俺说的是“俺来写酒”呀。我说,啥叫“写酒”?我们都说斟酒或者倒酒,咋叫“写酒”呢?老吴说,俺也不知道,这是祖传的,就叫“写酒”。我说,好,就叫“写酒”。我是不多喝酒的,如今见到这般好酒,还真的想喝。老吴说,想喝就喝呗,还跩什么文呢?后一句我没有听懂,老吴解释,我才知道“跩文”也是方言,就是“拿架势”或“装假”的意思。
就这么还不到半天时间两个人混熟了,熟得跟一个人一样。喝着,也不觉得这酒性有多烈,但是好喝,还甜甜的,喝着,回味喷香。我此时就想起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句子来,也许李白喝的就是这种酒吧?但是,斗酒,难道说一斗三升的那个“斗”吗?不是,斗酒,也就是一个四方的小碗而已,比我们喝酒的杯子大些。想到李白,又想到面前的老吴,忽然感到有些东西要问,否则,就感到自己是在梦中,对于今天的际遇,因为喝了几杯酒,就有点不自信了。
老吴说,你问俺咋一个人在山里,其实不是的,儿子媳妇都在深圳,又添了一个孙子,老马子(老婆)去侍候儿媳妇去了,俺一个人看家。我哦了一声说,他们在深圳干啥?老吴说,儿子大学毕业在深圳打工,如今办了一个厂,自己当老板呢。我说,很有钱吧?老吴说,在俺们这儿算有钱的。世界很大,在深圳就数不上了。我说,为啥不把你接去呢?老吴说,去干啥?去了还不是一天吃三顿饭?俺在家里,空气新鲜,还可以多活几年呢。我笑着说,在这山沟里毕竟不方便呀。老吴却说,方便,啥方便?有小车了就不想走路了,结果呢,落下一身病。下班了,吃了饭,还得散步,还得跳舞,麻烦。哪像俺,半天赶着牛在田地里干活,活动筋骨,运动运动,冒一身汗,到了夜晚,在家里炒两个小菜,酒写上,喝上两杯,呼呼就睡了。这样生活,哪来的病?不过嘛,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从小都听老年人说写酒,也不在意,也许这就是熟视无睹,就像现在人吃什么饲料猪肉,避孕黄鳝一样。你这么一说,犹如把石头投在平静的水里,激起阵阵浪花。你回去能不能帮俺考证一下,这个“写酒”是什么意思?有哪些学问?到时候,你把考证的寄给俺,这顿饭俺不收费,算是交学费,咋样?
我笑着说,那我不是白吃白喝了?老吴邪话(装惊讶)说,唉,咋能那样呢?俺也不能白白浪费你的时间呀?再说了,你想想,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邪话“写酒”这个词,俺也没有这么多感受呀。
说实话,为了一顿美餐,我还真帮老吴查找了关于“写酒”的来源。不查找还好点,一查找,顿感惊诧。原来这个词是那么有文化。这个词,分开来,就这个“写”字来讲,有写字,写房子等,但是,这些词都是后来引申义,只有“写酒”、“写水”才是这个词的原意。有资料显示,“写”这个字最早出自《周礼·稻人》里。有这么一句:“以浍写水。”在《左转·昭公四年》这本书里是这样记载的:“牛弗进,则置虚命彻。”意思是“写器令空”。在《礼记·曲礼上》有“御食于君,君赐余,器之溉者不写,其余皆写”,大意是“写者,传已器中,乃食之也。”
这些东西查到了,但是,把原话寄给老吴,老吴也看不懂,于是我就综合了一下,写了一封信寄去,信中说,写酒,挺古老的,最早的书上就有记载,意思就是把液体倒进容器里或把液体从容器里倒出来的意思,至于后来的写字,写诗,写意,画画以及写房子等,都是从这里引申来的,也就说明,在大别山,在老吴家乡,“写酒”这个词就如同这里的风景一样古朴而悠远。
老吴也回信了。在信中说,真是大失所望。为啥?原以为“写酒”来源于写字、写文章、写诗歌的,要是那样,还真的有点诗情画意。这般追根求源,原来倒头了……下次来,我就不说“写酒”了,直接说“倒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