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伟

不久前,我的父亲——一名老法官永远离开了他挚爱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我们为他最后一次穿上那套他珍藏了20余年的老式法官制服。当丧父之痛稍稍平复,忆起父亲生前点滴,我更加深切地理解和敬佩他的选择。

父亲上世纪30年代出生在豫南淮水之滨的一户普通农家,因勤于学习,1951年,被招录进新生的人民政府,成为走出小村的第一人。1956年起,他先后在淮滨县法院和信阳中院从事审判工作。1991年,父亲从淮滨县法院退休。

在成长的记忆中,父亲于我而言,总是忙碌的、沉默的、严厉的。他下乡办案经常十几天不回来,而每次回家,父亲总显得十分疲惫。在家里他很少说话,我们这些子女对他更多了敬畏。初谙世事的我,目睹母亲独自一人日夜操劳的辛苦,不禁心疼。有一天,我问母亲:“我爹这样,你咋不怪他呢?”母亲半是无奈地说:“他那工作净操别人家的心,也不容易呀”。后来她跟我说起一件旧事:1956年冬,刚被选调进法院的父亲正在省城参加业务培训。爷爷突发疾病去世。母亲跑了十几里地到当时的区政府,央人找父亲,几经辗转才终于联系上他。父亲接到电话后泣不成声,半晌,他才对母亲说,自己刚到法院组织上就花钱送我出来培训,学不到真本事对不起组织,将来也办不好案件,这时候不能请假回家。出殡那天,只好由母亲顶替父亲执幡送走了爷爷。

少时,父亲对法官服的珍爱也让我印象深刻。他的制服永远干净、笔挺,除了浆洗不许我们碰。有一次,我偷偷地套上了他的法官服,在家门口显摆了一番。他知道后,严肃地批评了我。他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法官服不只是普通的衣服,而是法官这个神圣职业的标志。它不像蟒袍玉带那样代表权势、地位,相反穿上它就背负了沉甸甸的责任。

后来,我有幸进入法院工作,并成长为一名法官,也穿上了法官服。当我真切地面对一个基层法官工作的琐碎与繁杂时,心中总想起父亲那句话:“要对得起你身上的法官服”,回忆中我心静如水。

父亲退休后,每逢夏季闷热潮湿的时节,他都会让我把他那套一直没舍得上身的法官服拿到太阳下仔细晾晒。一次病愈后,他郑重地对我说:“我有个想法,百年之后,让我穿着那套法官服走吧。你回头问问,看组织上是否允许?”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多年来父亲深藏于心的秘密;这一刻,在父亲那殷切的眼神里,在父亲那苍苍的白发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尺法台前的那个老法官。后来,我征询了相关部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父亲的脸上绽开了欣慰、释然的笑容。

现在想来,父亲的这个看似奢侈实则朴实的要求,其实饱含着一个老法官强烈的职业荣誉感。他对审判工作近乎执拗的执着,他对法官服近乎强迫的珍爱莫不发轫于此。由此,我想到了现在:我们再不用像父亲那样骑着自行车带着卷宗一去十几天的办案,我们的法官服不管从款式还是从材质上都改进很多。然而,客观条件改善的同时,我们这些后来者很多的作为却令人汗颜:法院的门开始难进了,法官的脸开始难看了,话开始难听了;法官服也因为不及名牌服装那般光鲜而被一些人束之高阁了。

哲学家萨特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一是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高贵信仰。”作为一名法官,对于职业荣誉感,父亲已经用他的一生做出了自己的诠释。而作为后来者的我,也当继承父亲的遗志,坚守对法律的信仰,以法官的职业荣誉感、责任感和使命感不断鞭策自己,洁身自爱,谨慎自律,坚持职业操守,恪守法官良知,真正做到“对得起身上的法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