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刚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小寒骤至,冷雨敲窗。年味渐浓的夜晚,我将自己紧裹在书房方寸间,品茗,静读,思绪游走于冷冷的冬雨与无边的萧瑟中……无法抑制的思念正潜滋暗长,一个身躯佝偻、拎着编织袋的羸弱身影跃入脑际,且愈发清晰、深刻与生动起来——这就是我的姑姑!一位淳朴善良、勤劳坚韧却命运多舛的年近八旬的老人。
姑姑今年77岁。她生在寒冷的1937年12月22日,姐弟四人,姑姑排行老大,是祖母唯一的女儿,因而,我们侄辈一律尊称她为大姑。
大姑一生交织着辛酸与苦水。1955年,读书勤奋的她与伯父一同考取了安徽省正阳农专,举目家徒四壁的茅屋,手捧大学通知书的她掩面而泣,继而坚定地将求知、前途连同生存、生活的愿景寄托在大弟一人的肩上。命运垂青,当年秋季,她有幸到安徽省霍邱县龙潭乡政府从事妇联工作,月薪27元。她省吃俭用,接济着捉襟见肘的饥馑日子与伯父拖着木屐草鞋求学的峥嵘岁月。可是好景不长,1957年末,大姑被下放,并从安徽搬到河南老家。1958年,大姑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固始卫校,1960年年底毕业后,第二次端起了“铁饭碗”,先后在“七一”卫生所、罗集卫生所、泉河卫生所和王集卫生所,兢兢业业地从事司药员工作。1962年,全国又一次精减下放!知书达理的她积极响应,背起十字药箱,义无反顾地回到从此厮守一辈子再也没能走出去的黄土地,一声不响地挑起更沉更重的生活担子。尤为遗憾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开始落实政策,家居穷乡僻壤的大姑竟一无所知!其时,伯父忙于军务,父亲与我的小叔苦于农活奔波生计,仅有的一封组织上寄来的调函几经波折数年后流转到大姑手中时已是面目全非,一场火灾也将她的学历证书和下放材料付之一炬!
值得欣慰的是,大姑没有被逆境压垮。相反,勤劳顽强的她,一面参加生产劳动,一面发挥着学医专长的优势,几十年来,坚持为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做接生与卫生保健工作。记忆中,她没有片刻休息,放下镰刀锹锄,便洗衣烧饭,如有邻里相求,便背起药箱风一般急急出发,不分白昼黑夜,无论农忙农闲,也从未计较过辛苦报酬——清楚记得大姑每次带回来的无外乎是一块两块肥皂,一条两条毛巾,间或一枚枚红鸡蛋,一把把花花绿绿的小糖。曾几何时,大姑的实诚与善举在当地赢得了极好的口碑,也用颇为难得的食物让饥肠辘辘的我们一次次享到了口福。往事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捧读莫言的《蛙》,大姑与“万心”又是如此形似神似!只不过她极少“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也从没有“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然而,经她接生降临人世的“李手、陈鼻、陈耳、王脚、王肝、王胆……”难以计数,这似乎的确成了大姑聊以自慰的人生回报。
大姑生育五子二女,有两子夭折。姑父参加过解放战争,是位复员回到“广阔天地”的退伍老兵,一辈子性格暴躁,年轻时对大姑时常非打即骂,十年前溘然长逝……面对命运的逆转,上苍的不公,咀嚼诸多的伤痛与屈辱,大姑总是苦而不言,笑而不语,这是何等的强韧与豁达啊!如今,独守空巢的她,唯一的盼头就是偶尔听到远在千里之外务工的四个子女传递的声音!就在半个月前,在我二表兄的再三央求下,大姑方背起装有老家味肴腊品的袋子依依不舍地坐上南下珠海的长途汽车,把背影与念想留给站台上的我们……
万籁俱寂。又一个难眠之夜。拥着室内空调的丝丝暖气,我喃喃自语,再度热泪盈眶:大姑,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