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身材娇小,声音姣好,应该是块放声唱歌的好材料。唯一的缺陷就是她在歌唱时候的底气有些弱弱的,找不准点,守不住线,撑不起面,既不是现如今的海豚音,也不是絮絮叨叨的大白话,更不能如王菲那般地低眉垂首摄人心魂。于是,母亲多年以来的最忠实的听众,有且只有我。眼巴巴地,仰起脖子听着母亲穿堂走弄地兀自唱,我就会忘记饥饿,忘记饱胀,甚至忘记了童年时候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
老家厨屋的三尺灶门口,是母亲歌唱的主要舞台。不论是如何简单的稀粥面食,或是连汤带水的红薯瓜片,总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填满我们的肚皮。就着睡眠前的那一小截难得的光阴,母亲一边扭亮灶台上煤油灯的黑捻子,一边抚弄紊乱的黑发就开始唱了。母亲说,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时候的生产队,大都是以自然村落为单位的,三几个散居塆子,百十口老少人家,五六十亩的旱地水田,就是一个生产队的全部要素。老家屋后墨黑的里院子,是生产队里最常开会的老地方,那里一片黑乎乎的,仰面一望,自然就是满天的粲然星斗。
对于母亲的唱歌,父亲是从来不会认真听的。翻遍了庙岭子那里的五分薄地,累坏了祖父的一头大黑犍,父亲也只是勉强搜寻到小半筐的红薯根子,手指头的粗细,猪狗都不吃的,小娃子们还能看上眼么?于是,父亲总是处在一种无法排解的泄气之中,就着朦朦胧胧晕晕乎乎的豆大的一点儿灯光,他的鼻息越来越重,渐渐地就近似于窒息一般的深沉鼾声了。父亲的鼾声顿挫,母亲的歌声抑扬,两相组合,居然也是一抹梦幻般的家居美色。母亲又开始唱了,说什么钥匙开什么锁,什么阶级说什么话,毛主席给咱们说的贴心的话……
那时候的家里有一把生铁的大锁,经常挂在大门口的铁鼻子上面,有时锁了,有时不锁,其实锁与不锁都是一个样子。除了米缸里面仅剩的小半缸灰粉的碎米,除了架子床上面一团灰白的棉絮,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值得看管的东西。但是我知道,倘若大门一旦锁上了,那就非得一把铝制的钥匙才能打开不可。祖父家的那一把铜锁,虽然磨损得长柄锃亮,但就是打不开我家的生铁的大锁。于是我知道,不是钥匙就能开锁,不是所有的钥匙都能打开所有的铁锁,不是所有的铁锁都能被钥匙打开……但是母亲告诉我,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万能的,他能洞彻天下所有人的心扉,他能知道天下所有人的心思,他能照亮天底下所有的边边角角和窟窿黑洞。母亲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真是神啊!
母亲最拿手的一段歌曲,我认为还是那首《茉莉花》。《茉莉花》的调子委婉悠扬,舒缓酣畅,最是适合母亲的那一副好嗓子。好一朵茉莉花啊,好一朵茉莉花啊,满园花开哎,香也香不过她……在我们听来,这飞扬的歌声,只宛如一只锦毛的树貂,攀爬在高大的老栗树的黑枝上,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清爽便捷,舒快自然,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迎合着母亲的节拍和韵致,真是那个美呀……只是母亲在歌唱的时候,我们总是听不懂,因是我们听到的都是好一朵毛栗花……毛栗花,不就是屋后山上那漫坡漫野的毛栗树的粉色花絮么,怎么会是那般的香甜迷人呢?我们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也曾问过父亲,父亲更是两眼一般黑。
老家屋后山的半坡上,曾是一连片的丛生的毛栗树,矮生的枝柯,清瘦的绿叶,尤其那粉绿色的簇生的花絮,简直就是美貌的女子腋窝的毛发,无处不蓬松一股幽幽暗暗的莫名的香色。那时我们的身子骨不是太好,也不是太高,但是对于毛栗树的花束,还是可以随手攀折一些的。近处闻嗅地惯了,忽然发觉,母亲唱诵的茉莉花,应该不是这种野性十足的毛栗花。母亲的茉莉花,应该是清香淡雅的,齿颊生香的,清神爽身的,要不,那么漫长的劳心费神的酸苦生活,却总是阻止不了母亲的歌唱呢?
因为书本读的很少也不顺畅,后来的我并没有在字典上查阅到茉莉的字样。再后来,因是生活的苦处很多,再往后的我虽然知晓了茉莉的书写方法,可是一直没有将之与实物做很好的比照。甚至母亲一再地将茉莉花唱成了谐音毛栗花的时候,我也没有刻意地去纠正她,因为我知道,不管是茉莉花还是毛栗花,都是母亲心中那朵最圣洁、最高尚、最持久的幸福的花朵。虽然母亲一辈子的舞台就只是那三尺宽的灶门口,母亲一辈子的忠实听众只有她这总是惯于回忆和念旧第二个儿子,但是茉莉花的香色,无疑地早已经融入了母亲生活的每一寸肌肤、皱褶和纹理,甚至是母亲早已枯槁灰白的发梢之上,我也总是能够嗅出深藏其中的茉莉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