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棠
那时入冬之后,乡村人家,户户都要在边屋或堂屋里烧起火塘。那暖暖的火塘,自然是乡间人过冬御寒的依偎之处。
我的老家在山区,一进冬天,父亲就和二弟上山去挖树蔸子,常常把堂屋廊檐的两头墙角给堆满。那时候的冬天似乎很漫长,下雪也多。家家的茅屋结满长长的冰溜子,池塘和水田里的冰层一天比一天厚,人可以站上去,有时数日不开冻。四周的山山岭岭,银装素裹,一色洁白。那种冰雪天地,仿若童话世界,令我至今神往。到了傍晚时分,寒气特重。母亲就在火塘上燃起细柴,而后架上树蔸。当我放学回到家里,火塘正烧得暖烘烘的,边上,还煨着一大罐白萝卜稀饭,刚刚煮开。因那个年代家中缺粮,冬闲时大都是一天仅吃两顿饭,而且是半饱不饱的多。母亲一边用心疼的口气问我饿不饿,一边拿着筷子往罐子下面搅搅。我晓得家里人也没吃上第二顿饭,就摇摇头说“不饿”。其实,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肚子里早就咕咕响了。当一家人都围拢到火塘旁的时候,那罐子里的白萝卜米粥才煨得稠糊起来。母亲把备好的一点盐和油,外加一撮葱姜,一一放入罐子里,屋子里立时漾起了馋人的香气。母亲把罐子往一旁移移,等过了约摸一刻钟,就先盛起一碗递给我。随后,再分别盛给父亲和姐、弟,后来还有妹妹。轮到母亲自己,也就只剩了半碗几口的。我接过碗,吃得“吧嗒吧嗒”的响,那个萝卜粥呀,竟是那么的香!而有意慢慢吃的父亲,这时又把他碗里的饭拨给了我一半。多少年过去了,那萝卜粥的滋味还久久地留存于我的味觉间。
吃完饭,父亲又往火塘里添加了两个树蔸。接着,便习惯性地掂起火钳,往那正燃着的树蔸上戳一戳、捣一捣,弄得火苗子蹿起来好高,火星子迸射得四处都是。热气呢,好像也陡增了几分。这当儿,母亲忙完了碗罐洗刷等活计,即点上一盏煤油灯,放入火塘上方的墙洞上。父亲便开始了他的“侃古”。记得父亲给我们讲得较多的是贤士豪杰征战的故事,这可能是他平素爱听大鼓书的收获吧,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啦,薛仁贵征西、三箭定天山啦,等等。父亲重复讲过两次的是曾国藩九岁审鸡蛋案一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说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刚刚九岁的曾国藩放学回到了家里。他父亲有些着急地说:“我明明煮了五个鸡蛋,怎么只有四个呢?”他把曾国藩叫到了跟前,对他说:“煮熟的鸡蛋是打算分给你们吃的,现在却少了一个,不知是谁偷吃了,你能帮助你母亲查一查吗?”曾国藩思索一下,就马上答道:“这个好办,我有办法查出来。”说罢,曾国藩端出一个脸盆来,倒了几杯茶,便把家里的人都喊过来,叫他们每人都喝一口茶水,再吐到盆里。他站在旁边观察,结果有一个佣人吐出的茶水里带有鸡蛋黄粉末。这时,曾国藩的父亲笑了,他并没有责怪佣人,而是称赞起儿子的聪明,夸他“将来能够当官审案子”。
父亲讲到这里,一看干家务活最重的母亲和姐姐、二弟他们已打起了瞌睡和鼾声,就指着我和三弟说:“还是你们俩能上学吃书(意思是读得进书)!”这就是父亲的一种特别的鼓励。
每每这个时辰里,山村的雪夜格外静寂。只听得屋外的北风吼起一种哨子声,那高高的树木和竹林间迅即“喀喀嚓嚓”地一阵响,竟把寒气从墙缝里吹进来,让人不免打起冷噤。父亲则把火塘里燃烧后一团团、一块块红通通的炭子拨散开来,那火劲儿更强更足,很快又烤暖了周身。于是,一家人趁着热乎就早睡了。
特别是到了过年的晚上,父亲早早地挑选几个大而干的树蔸子,架上火塘烧起来。吃过年饭,全家人围着火塘团团而坐,开始守岁。蔸子火越燃越旺,火色又正,热量倍增,烤得全身暖融融的。父亲满怀希冀地说:“看来明年的家景更有望(旺)哪!”这时候,母亲把炒好的葵花籽和花生端过来,还给每人倒上一小碗清茶。这些东西是平时难以见到的,吃起来真是满口生香。火塘上金灿灿的火光,给一家人的脸膛映照得红润润的。大家吃着,说着,笑着,满屋子里喜气洋洋。待守岁到子时,父亲放响了迎年喜炮;尔后走过来,先给我们每人一把油炸麻叶或金果条,然后又给每人拿上三角或五角压岁钱。我细品着美味,手里反复地抚摸着新崭崭的压岁钱,倍加感受到身边火塘的浓浓暖意,心里就美滋滋地想:过年真好!那种幸福甜美的感觉,曾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