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人生的有些事情,确实是很奇怪的事情。
比如现在,看着窗外陶家河岸边的一丛丛绿柳,我就想起了老家五斗田那里的青青麦苗。想起了麦苗子,就想起了麦穗子,紧跟着还想起火烧麦穗的那番美味儿。似乎背叔忽然就站在眼前,对我瞠目而视,发怒问道,巧克力是何滋味儿?
引起背叔在课堂上的一再发怒,那是有原因的。大致的隐情是,我在每一回的作文纸上总是写道二伯从城里回来给我带了一包巧克力……其实,我的二伯就是一老实巴交的山里农民,他自言他活着的主要任务就是修理地球。二伯在五十岁以前似乎一直未曾进城,他根本也不会三番五次地给我带来什么巧克力。我之所以要这么写,是因为从来就不满足于瓜田李下割草放牛逮鱼摸虾的那些琐屑往事,于是就假想二伯是个有钱人,经常进城且回家就带来我总是梦见却一直不知如何滋味儿的巧克力。
好几次的震怒之后,背叔终于问我,巧克力是什么滋味儿的,先说一说?待我从摇摇晃晃的小木桌边站起身的时候,背叔的一双大眼睛果然瞪得像牛蛋一样大。我害怕,又不愿承认这是我的梦幻与虚荣,就说,跟我上回烧的麦穗味道儿一样。背叔再问,这是真的么?我狠心说是。背叔忍不住,且让坐下。
至于巧克力是什么滋味儿,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五黄六月的时候,五斗田的麦穗子呼啦一阵全都黄了,我们就钻进五斗田的麦林里,烧那新熟的麦头吃。烧那新熟的麦头,要专门掐那些低垂的长穗,堆积田坎上矮矮的一簇,火柴点燃,待到一股麦香味道儿飘然而来的时候,匆匆扑灭明火,忍住火热搓揉,再吹去掌上的那些麦粒的外壳,焦黄可口的熟麦粒就袒露眼前了。闻一闻,香;嚼一嚼,更香。于是就疑惑,那县城商店里的巧克力是否也是这般味道儿呢?背叔的弟弟宝叔说过,城关北大街的百货大楼比家门口幸福水库的大坝还要高,那里面的巧克力堆积如山,县城的巷子里面飘荡的全都是巧克力的美味儿。
于是,背叔拷问我巧克力的滋味,我就说是麦香。因为背叔在那时候也不知道,所以他只好让我坐下。背叔既然让我坐下来,我就继续烧着麦头,揣摩美味儿,再继续假想着二伯从城里回来给我带了一包巧克力……
少年时候的文化课程基本读完,青年时候的乡村修炼初步完成,我终于可以步入北大街寻找宝叔梦中的百货大楼了。然而在满是脂粉香气的宽宽窄窄的巷子里面,百货大楼的水泥招牌一如那颓檐下的狗尾巴草,摇摇摆摆地绝无往日风华。近距离地瞧去,垂垂老去的百货大楼的屋顶,只比老家张祠堂的门楼子高不了许多,倘若宝叔黄泉下面知道,肯定是会懊恼而生的。
后来,我给远避乡村的小女子芳龄讲述我们从前的烧麦故事,小女子自然感觉新奇,只是总不知道何时小麦熟了,何时可以吹灭那些麦穗上的明火,至于新麦穗的香味儿,更是无可比拟。瞎猜了许多时,芳龄惴惴问我,……你那五斗田的烧麦穗,是否如同我这兜子里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