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长了一口四环素牙,牙痛时时来犯,与牙医的缘分近30年。在我记忆中,有三位和父亲相熟的牙医,令我难忘。

其中一位,因为揭露医院外包业务乱收费现象,从此被院领导打入冷宫。他属虎,长了两颗虎牙,儿时我喊他虎叔叔。每次远远望见习惯把头偏向左边的背影,我知非他莫属。

每次我躺在就诊椅上,仰起头,听见钻头在口腔里嗞嗞作响时,双目便瞪得如铜铃般大小。这时,虎叔叔的双眸里总会流露出笑意。然后,从他被白口罩蒙住的嘴里,悠悠地传来声音:放松!不紧张!很快就不痛了。尽管那时我只能张大嘴巴,只能很无助地望着他,但是莫名的恐惧在他的笑容与安慰下,渐渐消退。

因为隔三差五地要去他那里看牙,我道听途说了他的一些事。虎叔叔业余爱好捉蟋蟀。每当盛夏来临时,他便邀上同院好友,两人三更半夜打着电筒,蹲守茂密草丛,循声捕捉心爱的蟋蟀。有不少人背后谈及此事,都有笑他不正经的味道。他退休后,很少有新的信息传来,只是近来听闻他毫无征兆地中风了。他给我治疗的牙齿掉了不少,不过那里留着生活过的牙印。

第二位牙医,个子矮胖,长了一张娃娃脸,喜好说话。有时,我的嘴巴张得都快支撑不住了,他仍很有耐心地与前来咨询的病人一个劲地解释,似乎永无句号。所以,当我痛得实在没办法时,才会上他那里练习屏息张大嘴巴的功夫。他与我父亲关系甚好。听说,曾有护士当面骂他,他却迸不出一句脏话。那时,恰好路过的父亲,出面替他打了圆场。所以,父亲晚年做假牙时,他很尽心尽力。一般病人,最多一次拔两颗牙,而我父亲坚持要一次拔四颗。所以,他甚至拿出了老虎钳,非常用心地完成了艰巨任务。近来,听说他退休后,忙着在外地赚高薪,而他的老伴与他离婚了。我想:他夫人也许不一定是因两地分居而跑掉,或许是实在受不了唐僧般的唠叨吧?

第三位牙医,我对他的所有印象就是胖得连喘息都困难。十几年前,我在单位上班,中午应酬喝了点酒。回单位时,我一个趔趄,六颗牙从此“下岗”。烤瓷那么多牙齿,至少需要花费上万元,幸亏那位胖牙医愿意帮父亲这个忙,只收了点材料费。

胖牙医退休后,在自家闹市区的一幢古朴私宅里开了牙科诊所。当父亲带我去那里看他时,只觉四周环境幽雅,全无上医院的紧张情绪。他的活儿非常细致,我至今还能想起他补牙时,鼻子里轻微的喘息声。他自知心脏不太好,所以每天只看几位病人,其余时间,偕夫人爬山透气去。

生命里遭遇的牙医,如今都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与我成长中的痛长在了一起。奇怪的是,那六颗簇新的假牙,经过岁月的磨砺,不仅真假难辨,而且比真牙还具战斗力。

(摘自《杭州日报》吴 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