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跟着父母离开湖北通城老家来到南粤之都。家在广州安得越舒服,便越是懒得回家,倒是记忆中妈妈拽着大包小包还紧紧地牵着我的小手,奋力挤上绿皮车的印象不能忘怀。
回家的理由说不完,但其中隐隐地藏着一条线——始终牵绊着我,却变得细若游丝、没有预兆断开的线——嗲嗲(我们称外婆为嗲嗲)。
由于爸爸在外地工作的原因,我是妈妈和嗲嗲带大的。能干勤劳的嗲嗲除了自己的四个子女还帮着喂养大了几个亲朋好友的小辈。而我如今结实的身体大半得感谢老嗲对妈妈和我的悉心照料。
在我生命中最初的几年,从出生时的大雪纷飞、山河冰封,到后来妈妈牵着我离家时的春暖花开,我们三人是一起相依为命度过的。我小时候胃口大,能吃爱闹,成天和一帮小伙伴溜出去撒丫子地疯,也不知道操碎了老嗲多少的心。
如今鼻梁上的斜长的疤痕已经很不起眼了,老嗲说过那是我“调皮活该,在自行车后轮车盖上磕出来的”,“当时留了好多血”。
再摸摸腿肚子,有两周大致齐平的纹路,妈妈讲:“你嗲嗲绑袜子绑得像铁箍一样紧,他们老一辈说绑得紧小孩才不会走远。”
然而,随着我的成长转移到了广州,不可避免地,越觉得难以适应老家的生活习惯和节奏,越长大,越觉得和老嗲疏远。
快二十年的分别,没有带走我的乡音,却冲淡了我对老嗲的感情和依赖,也模糊了老家在我脑海中的面貌。
我不知道嗲嗲戴的是金耳环还是银耳环,不记得嗲嗲喝茶喜不喜欢放花椒,也忘了通向老房子背后菜园的那条小路,坟地上、竹林里、池塘旁那些童年时踩下的脚印早已长满杂草,走在小县城新规划的大马路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老家的春节似乎越来越令我不满,我讨厌整个寒假消耗在走亲戚、吃饭、闲聊八卦、祭拜祖先上,整日整夜的鞭炮声中我无法充耳不闻,老家雪融后泥泞、坑洼的路面总是迅速摧残我的新鞋……
但我忽略了在一次次推脱不回去的背后,是嗲嗲那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身体一年又一年地衰老,是她从冬天睡觉前脱下一件又一件毛衣、夹袄时的气喘吁吁到走一百米就会心痛如绞、发昏腿软的变化……
我离开家乡时能担水、挑粪、采丝瓜、摘茶叶的嗲嗲不见了,她在一点点、一滴滴被时间偷走。
我们忽略、屏蔽了嗲嗲对我们的想念,我们侥幸地在嗲嗲病重好转后长舒一口气,然后继续窝在暖春般的广州懒洋洋地迎接新年。
然而,就在这个没有回去的春节里,嗲嗲走了,再不等我们回去,再不会唠叨我多穿一件毛衣,再不会把好吃的积攒下来留给我,再不需要我的搀扶和我递上的热茶了……
我多么想痛哭一顿,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嗲嗲,这根牵绊着我的线断得如此突然,列车三百里的时速也无法让我们在盖棺之前再看上嗲嗲一眼。她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只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甚至不敢去细想,多少次半夜梦醒,老嗲怎样坐对一室昏黑的空荡,想念她的小女儿和外孙女,而每每回想起某年我们离开时老嗲强作笑颜的脸上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我都十分的无地自容。
此后的每一个春节,无论我身在何方,纵然我将从青葱年少、为妻为母,直到变成和嗲嗲一样的老婆婆,我都想泡上一壶放了花椒的绿茶,装一盘香脆的点心,来纪念我的老嗲……
(摘自《南方周末》尔 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