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博

两千六百多年前,一场漫天大火将介子推烧死在晋国绵山上。放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用自己的肉救活的晋文公重耳。即使是春秋时代中最为老练和隐忍的人,当重耳看到介子推和他母亲被大火活活烧死的惨状时,也忍不住悔恨交加,这场大火成了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但作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君主,他有资格让天下的人分担他的痛苦,于是,他命令每年清明节前的两日,家家户户禁绝烟火,只能进寒食。也许在重耳的眼里,灭了烟火的人间与冥界无疑,才能让介子推魂兮归来。

烟火是人类存在的标志,它与人密不可分,人烟这个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它是一种无形的图腾,代表着思念和召唤,总会勾起人们心中淡淡的情愫,恰如春天满城的飞花,无法捉摸却无处不在。不论是挑水浇园的牛郎织女,还是钟鸣鼎食的汉家宫阙,都歆享于轻烟缭绕的烟火人间,流连着“梦里炊烟诗中境”。这袅袅的炊烟,是古人最大的追求,他们几乎所有的生活智慧和人生哲学都沾上了烟火的气息,他们祈祷着驾着炊烟的灶君能向上天传达朴实的心愿,炊烟升起的时候,心事也就飞到了云空。

到了如今,每一个城市的清晨,最热闹的地方也一定是菜市场。人们匆匆早起只为了挑选最俗绿的青菜,最青嫰的葱花,个头最大的鸡蛋,色泽最纯正的五花肉,一边挑选,一边构思着午饭,一边考虑着菜价可能出现的浮动,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在这里是最寻常的心态,人们在交易着生活,也在交易着幸福。柴米油盐酱醋,淘择洗切炒煮——这幅生活图景没有诗意,却胜似诗意。

人间的烟火在时代的变化中有如白云苍狗,时浓时淡,让人分不清记忆与梦境的差别。

小时候,学校家属院家家都有灶台,每家厨房前的空地上都堆满了高高的柴火。中午、晚上的时候,一家家黑瓦屋顶上的烟囱都使劲地冒着烟,整个中学校园都淹没在炊烟中,各种菜肴的味道弥漫,让那些寄居在学校里面吃着咸菜的孩子们直流口水,久而久之很多孩子甚至能通过看烟囱就能看出哪家有喜事,哪家夫妻正在闹别扭。遥望炊烟乡情怯,犹恐读书无人闻。烟火不但勾起了一批批小二郎们最初的乡思,也让他们有了更加强烈的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冲动。除了思乡和奋斗,很多孩子也曾有过效仿小兵张嘎堵别人家烟囱的念头,他们有的成功了,换来了一顿结实的暴打;有的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乌黑的烟囱永远地从视野中消失了。一群人的烟火,温暖了泛黄的记忆,唤醒了峥嵘的岁月。

前几年在外地工作的时候,单位的单身公寓没有厨房,很多同事只能在狭小的客厅摆起了炊具。每天中午回公寓,穿过油烟缭绕的走廊时,我总被胡椒、炒辣椒的味道呛得涕泪交流,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引得屋里面一阵阵的笑声。我从窗外看着小客厅里一对对做饭的情侣忙碌的身影,不禁被这些恋人们真诚的爱情所触动,他们没有宽敞的厨房,也没有抽油烟机,共同呼吸着呛人的油烟,分担着对方的烦恼和操劳,他们的爱就像这烟火一样升华,直到和澄澈的蓝天融为一体。两个人的烟火,湿润了爱人的眼,迷离了青春的愁。

蓦然回首,大时代变革的洪流已滔滔而至,我们总要在前行和停留之间做出选择,远方的未知和记忆形成了一个张力场,让我们左右徘徊。但不管怎样,我们的内心都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就像这人间烟火,虽然从木柴到天然气再到电磁炉,但是禽肉蔬蛋的味道从人类告别茹毛饮血之时起就从未改变。在时间的轮回里,人间烟火永远不会熄灭,就像希望和等待总是指引着人们生生不息。

伴随着成长,人间烟火的味道越来越深地渗透到了我的生活中。傍晚归来,一番洗择切之后,我将油倒进滚烫的铁锅,等油滚烫之后,再将切好的肉丝一下子放进去,油烟的味道瞬间就扑面而来,然后再依次放进黄瓜片黑木耳葱花姜片,再加入老抽少许,鸡精半勺。这时,刺拉拉的声音和炒菜的咚咚擦擦声形成一曲跌宕的交响。偶尔扫一眼窗外,对面家家户户的厨房里也都闪动着炒菜的身影,就像是记忆中多年来一直与油烟相伴的母亲的身影,这才发现所谓的烟火就是亲人爱的象征。一顿精心的菜肴,既是心中美好愿景的呈现,也是对生活热爱的直接表达,看着亲人们探箸间满意的笑容,心里就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吧——只是,我一直以来只看到了这菜肴,却很少留意到后面的烟火,还有烟火中母亲日渐斑白的鬓发。

恰如每一首有生机的田园诗歌都离不开村落鸡鸣;每一幅有情味的山水画卷都绕不开炊烟袅袅;每一份厚重的思念都少不了目送的身影,我们的精神家园又怎能缺少人间的烟火?读懂了这缭绕烟火的人,自然就能明白生活的细碎繁杂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多一种体验,对相伴的人多一点珍惜,才会明白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滚滚的尘世只有彻底的入进去,才能洒脱地飞出来,从而像这炊烟一样不受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