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十几年前,问禅先生送我一幅墨竹画,拆解我的名字题了首藏头诗,起首两句为:“西窗数竿竹,平地生傲骨。”我看后,觉得挺新鲜的。他那时是我的上级领导,送自作画给我,我有受宠若惊之感,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几经玩味,玩出点不自在来,封冠一“傲”字,怎能担得起?虽然与“骨”字连在一起。中国人论人,喜欢极端,送你一个“傲”字,实在是给你前途关了一扇门。其实,“傲”是与“媚”相对而言的,是评价人品行一条线的两个端点,中间虽有无数的点,如“偏傲”“偏媚”等,但是,喜欢论人简单化的中国人一点不“中庸”,常常仅取端点,非“傲”即“媚”,非“媚”即“傲”。扪心自问,我属于不“媚”阵营的,悲夫,我逃不脱被编入了“傲”的马尾巴上。
不过,问禅先生于我,有惺惺相惜的朋友之谊,算是友好的提醒、善意的传递信息吧。很感激。
那幅画两竿竹子相扶而生,健壮挺拔,骨节奇大,枝叶丰盈,墨饱情满。一望而知,是初夏的竹子,凌猎猎谷风,酣畅恣意。根畔磐石,墨意淋漓。这是有异想的壮年男人的风华写照。我至今收藏着这幅画。
前不久,问禅先生调到新的岗位。我去他办公室,他翻出一幅水墨画送我,说这幅比较枯。我没打开就知道,一定还是竹子。多年来,问禅先生对“群居不倚,独立不惑”,“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的竹子特别崇尚。
和上次赠我的画尺寸差不多,唯竹瘦如筋,在风中紧张如弓,劲健有节,骨节如铁,竹叶尖小疏朗,似有萧萧之声,恍如一切都收拾停当,从容于风雪远行。竹倚奇石,其淡如秋,条痕而已。
十年,春夏的篦子,滤去了青春浓浓的汁液,滚沸的热情,呼啸的思绪,沉默的呐喊,只在额头留下疏影横斜的齿痕和坚定如同秋水的目光。
打开问禅先生“首届国美山水画高研班”的作品集《万壑烟岚》,不能不特别感慨问禅先生对竹的情有独钟。大半的作品仍倾心为篁竹写照。写“风雨清音”,“清风峻节”,写“西湖晴雪”,“竹石秋声”,忘情于“竹为吾师”,打坐“竹林参禅”,相忘于“六根清净”,仄身于“竹石清影”……尘世之人,相忘于尘外,唯余耳畔竹声萧萧,灵台万竿生姿,枕石嗅兰,奇趣已超烟霞之外矣。
《万壑烟岚》画集中,山水部分给我的是另一种震撼:黑白的力量,线条的闪电,胸藏万壑的悠远。《雁荡胜境》胜在雾峰峥嵘如海,瀑如飞墨有声。《碧涧秋林》里树枯如铁,凛然生寒。《秋声》无蝉,无蛙,无蟋蟀振羽,一疤痕累累奇崛长树对话一静默老僧而已。巨幅的《烟霞此处多》来了,带着磅礴之气,飞动之势,峥嵘气象,绚烂色彩,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腿脚趔趄。一瓢涧水,照千年灵魂紫云灿烂;崖畔孤松,令多少灵魂悸动。一处亭台,叫多少人放下;方正窗格,多少迷茫照破。
我第一次惊诧于线条的力量。在问禅先生的作品中,线条是神奇的,逶迤宛转之处,石如怒涛,水生绮纹。人生舞台上,那条舞出风,舞出雨,舞出惊雷的彩练,不也是线条么?
墨语如雨,落于山顶,洒在坡面,集聚,碰撞,翻转,堆垒,线条的网网住一山澎湃之声,云蒸霞蔚之外,自然是另一世界。
回想到了竹子。竹子是斜倚画角的心灵细语,说给风听,说给雨听,有时是自言自语的自我表白。山是大世界,丰富,包容,泉,林,竹,石,各自摆着不同的姿势,说着自己的语类。我听不懂,可沉默的作画人他懂。
问禅先生多沉默,他有另一种语言。这语言很重要。画竹的隐不了竹林,画山的难藏于深山,竹喁,涛声,只能在胸中说破。有红尘,有红颜,有尘世的羁绊,脱不了俗,但身在俗套之外。
喜爱一种艺术,不是羁押灵魂,而是倾诉灵魂。它是另一种语言。问问禅先生,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