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亮

幼读三国、水浒等书,对《水浒传》中最欣赏、印象最深的人物应该数林冲。

梁山泊英雄108将中,论个人单打独斗的勇武和睿智沉稳的,林冲当排首位。林冲的外貌形象,与《三国演义》中的五虎上将张飞的轮廓颇为相近,但林、张两人的性格却相差甚远,几有天壤之别。张飞性格外向,常常怒发冲冠;林冲性格隐忍,遇事以忍为上。《水浒传》有关林冲的人生历程叙述中,至少写到了林冲的“五次隐忍”。

第一次:高衙内倚仗其父亲、当朝太尉、皇帝面前第一大红人高俅的权势,光天化日之下,多次调戏、侮辱林冲妻子。按常理,林冲在事发现场就应怒发冲冠,“腾”地跳将过去,抓住高衙内,暴打一顿,不打他个七窍冒烟、三魂飘飞,也让他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但是林冲忍了——要说,这真不像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硬汉子!何况还是一个身怀绝技、名响京都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呢?林冲之隐忍,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次:高俅设毒计诱其误入白虎节堂,违反了当时的朝禁和军法,因此身陷囹圄,但林冲并未做最坚决的反抗,只是打掉牙和血吞进肚里,含屈衔冤,并且采取把自己的妻子休掉(离婚)的方式,甘愿“所有的问题我一个人扛”。

第三次:在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正要处死押解林冲并准备在路上结果了他的两位防送公人董超、薛霸(其实就是高俅父子的走狗和帮凶)之际,林冲还是以超常的“雅量”,为高俅的两位打手求情,让鲁智深饶过了董、薛性命。当最后自己发配到沧州、被陆虞侯火烧草料场、高俅及其帮凶第三次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之际,才借着一壶酒胆,冲天一怒,斩杀陆虞侯和富安等高俅的那帮宵小、走狗。

在梁山泊的众多英雄人物中,林冲命运最苦,内心最孤独,他妻子为其殉节,岳父气病而亡,落得他自己孤身一人,走投无路,亡命天涯,最后,只得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寒夜,投奔梁山。岂料,在梁山,又遭心窄量小的落第秀才王伦的不断刁难、排挤,处境尴尬之至。一个盖世英雄、武功天下第一的铁血汉子,此时,却要委身于一个平庸猥琐的小人之下,屈坐第四把交椅(准确地说是倒数第二位次),可叹当年京都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今却是如此的落魄、如此的窝囊!然而,林冲依然采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现实态度,默认了。这是林冲的第四次隐忍。

第五次是论功行赏排名次:林冲落草不久,晁盖、吴用一行上了梁山,林冲一怒之下火并了王伦,推出了晁盖,然后,跟着晁盖、宋江鞍前马后,南征北讨,屡立大功……但当梁山英雄排座次时,无论资历、品行、功劳、武艺都堪当五虎上将魁首的林冲,却又一次遭挤兑,位居大刀关胜之后,排名五虎上将之第二,原因是关胜乃关羽之后,名头响当当的“官X代”。所以,林冲资历虽老,战功虽大,却得不到其应得的名分和位次,这不能不说是林冲个人人生的又一个悲剧。试想,面对这一切,林冲心里该憋了多少窝囊火?积蓄了多少苦涩和疼痛?但是,林冲又像过去遇到所有的欺凌与不平一样,忍了!

后来,宋江率领梁山弟兄们受了大宋王朝的招安,为皇帝卖命,林冲又南下参加了平定另一农民起义头领方腊的征战,依然是恶仗必打,强阵必出,出生入死,坚决、勇敢地完成“急、难、险、重”的任务,并多次荣立头功。可是,当大功告成、该享清福之际,林冲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身染风瘫病,成了废人,最后,被宋江留置于(其实是抛弃)杭州六和寺。仅仅过了半年时光,就病重不治,落寞而死。可怜林冲一世英雄了得,打遍武林无敌手,却终身不能得志,最终客死他乡,与功名富贵无缘。盖世豪杰,命如黄连,平生遭际,千般坎坷。

林冲的性格悲剧导致了他人生的悲剧。在强权和暴力面前,他总是一忍再忍,三忍四忍,非到最后一刻,决不做任何哪怕轻微的反抗,他出手之际,总是在实在没有丝毫退路的边缘之际。而惟其如此,才更让人们感觉林冲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黑暗与残酷,也才更能解读“逼上梁山”一语的背后含义。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每当捧读《水浒传》,脑海里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孤独的人”的形象:一位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八尺汉子,一杆长长的花枪上挑着一个早已喝空的酒葫芦,在漫天风雪的深夜,孤独地跋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而每当这个形象出现时,总是让人止不住泪如泉涌,慨叹不已。人间不平,莫过于此。为什么英雄人物的命运总是那么悲惨凄凉?难道真应了那句谶语:“人嫉美女,天妒英才”?抑或:“能受天磨为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