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倘若没有母亲，那就没有乡村。站在中年的门槛上偶一回望，母亲就是乡村那最不可或缺的唯美的风景。
乡村母亲可能并不美丽或者漂亮，但是乡村母亲肯定曾经年轻过，爱美过，肯定用过许多的方式打扮过自己。地沟畔的野蔷薇、山坡上的番瓜花、檐墙下的嫩石榴，那都是乡村母亲心中最美的纹饰。母亲还喜欢那些院墙角落的栀子花，四五月间，到处都是一片新鲜的绿色，栀子花肥厚的绿叶片子和肥实的白花瓣子层层叠叠的，足以网罗乡村母亲所有的梦幻。
乡村母亲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高山泉水，那两截细眉就青黑青黑的，那两排细齿就瓷白瓷白的，偶尔坦然一笑，小麦色的圆脸盘上顿时凹陷两个浅浅的小窝窝儿。乡村母亲用皂角洗衣，用皂角洗手，也用剩余的皂角洗发。乡村母亲的发丝青乌青乌的，迎着朝阳投射，顿时一片亮色。乡村母亲喂罢猪鸭鸡鹅，就一边看着孩子写作业，一边双手在背后扭，扭着扭着就是两根粗大的麻花辫子，用那紫线缠绕的牛皮筋子随手一绕，低低垂垂地一直到达花布鞋的后跟处。
乡村母亲爱照相，但是一生中不曾照过几次相。乡村母亲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那次照相的小师傅带来一个上海牌的手提包，还有一块海鸥牌的机械表，乡村母亲就羞答答地借过来，挽起乳白的衣袖子，故意露出那块表，坐在一张小巧的松木椅子上，身边放着那最为时新的手提包。母亲美美地笑起来，两个小窝窝儿有点儿浅了，盛不下她那太多的笑意。可惜那个时候并不是彩色照片，母亲只好将那张坡地上的照片涂上自己心中最满意的色彩，然后挂在西墙上的玻璃框里，每日累了时就在一边仰头看。
乡村母亲不但知道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而且还知道布谷鸟的鸣叫声是催促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进门以后的乡村母亲更知道她的第一要务就是生养娃子，不然她怎能就是乡村母亲呢？但凡是乡村母亲，大都有好几个孩子，大的是一顺溜儿的毛头小伙子，最小的才是她最满意的小妮子。虽然说是富养姑娘穷养儿，但是乡村里的一般家庭，不管男孩子女孩子都是一个样的散放散养，愣头青的毛孩子稍一调弄，个个都是好样子。乡村母亲识过一些字，只是操持家务的时候都已还给老师了，于是乡村母亲总是盯着自己的孩子多读书，哪怕是几个孩子一起挤眉弄眼地哇哩哇啦的，乡村母亲也是高兴。乡村母亲会用早春的青菜苔子做那大大方方的青菜合子，看着三四个男女娃子挤挤挨挨地抢着吃，满腹的心花怒放只让母亲的两腮红艳艳的，好似偷偷抹了那些大户人家的胭脂粉。
乡村母亲的脸上并不一直都是笑，也是经常挂着一些泪花瓣子。老年的婆婆病卧在床了，年幼娃子的赤脚扎了槐刺，分田到户时的那头耕牛忽然发病，前院子里那个一直犯着齁病的石奶奶忽然走了，母亲都要坐在屋子角落里掉泪珠子。乡村母亲总是念着婆婆的好，说是修水库的时候要不是婆婆照看娃子，里院子的老母猪就要咬了娃娃的脚指头；乡村母亲总是想着那头黄大尖的老耕牛，说是五斗田的里坎子，硬是那头黄大尖用肩膀子耕犁出来的。现今婆婆卧床不起了，黄大尖的老耕牛也是一日一日地渐渐老去，乡村母亲的眼泪花子便一粒一粒地沁出来，湿了碎花布的衣裳襟子。
乡村母亲最是挂念学堂里的二娃子。二娃子读书用功，写字出力，母亲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二娃子要去上学而恰巧这时下雨了，乡村母亲就去牛栏屋的那里折下一柄大大的泡桐叶子，递给娃子说，毛啊你就举着在雨里跑吧，跑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要湿了身子。二娃子上了中学，往往返返的十里地很是吃力，乡村母亲总是留下一个干饭团子，揣在怀里留着体温专门解救娃子的饥荒。二娃子住校读书了，周末的时候才回家，绕来绕去总也绕不过一片松树林子，黑魆魆的一片林子很是惊怕二娃子的一颗小小的心。然而每当二娃子心有惴惴地穿行林子的时候，乡村母亲总是立在那株最黑最壮的松树底下朝着娃子眨巴眼睛招招手，最后掏出一块面疙瘩子。
乡村母亲总是站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娃子，看着娃子进了城，去了省，最后进了公家的门。原来那公家的门脸也不是很深，娃子进去又出来了，告诉娘说娃儿还想进步哩，娃儿还有很多的想法都在心窝子里。乡村母亲就嘱咐说，娃子长大了娘就高兴，娃子走到哪里娘都高兴。二娃子就从乡村去了镇，又从镇里进了城。娃子终于有一套小蜗居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迎接那乡村里的母亲一辈子里面第一次进城。
然而对着娃子前来迎接的小车，乡村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母亲说是一辈子在乡村里面，管它是省里还是城里都没有在乡村里面省心，这人啊说老就老了，越老越是念着根。二娃子俯首一看，果真的，乡村母亲真的老了。母亲往昔的那根黑发辫子不知何时已经剪了，齐着耳根的一头花白发俨然一处白麻的丝子，黑亮亮的两颗眼珠子渐渐有些泛黄，细挑挑的身个子仅仅只到二娃子的肩膀头子。娃子说娘啊你老了，跟我进城住两天吧，只两天。乡村母亲说娘走了可以，只是这些鸡呀鸭呀猪呀狗呀交代给谁哩，我那满坡地的红薯花生芝麻黄豆谁收成呢？
乡村母亲是眨眼之间就老去的，二娃子一回首，娘就变老了。
母亲是跟着乡村一块老去的。街道上的小集镇稍一扩建，乡村里面就开始空了，空寥寥的，宛如走失了孩子的母亲的那颗心。等到走失的孩子知道返程的时候，却又发现，那些当年的娃子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修眉细眼的好母亲了……
母亲，注定是这唯美的乡村里面唯一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