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可
家庭教育近来俨然嬗变为仿生学：“虎妈”蔡美儿颁布“不准选择自己喜欢的课外活动”、“任何一门功课的学习成绩不准低于A”等10条戒律；“狼爸”萧百佑高呼“三天一顿打,孩子上北大”之壮语；“鹰爸”何烈胜抛下“孩子要么像鹰一样翱翔蓝天,要么失足掉下悬崖”之断言；“猫爸”常智韬信誓旦旦道：“教育也可以很温柔，踩着轻松的步子和孩子跳一场圆舞曲，就像猫一样”；香港媒体人屈颖妍则在其新著中勾画一个叫做“怪兽家长”的谱系。
家庭教育仿生化，基于的信念是，教育可改造天性，其旨意昭然若揭，即打造私家版的教育图腾。
华夏之图腾为龙。传说，龙生九子。李东阳在《怀麓堂集·记龙生九子》中娓娓道来：“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囚牛，龙种，平生好音乐，今胡琴头上刻兽是其遗像；睚眦，平生好杀，今刀柄上龙吞口是其遗像；嘲风，平生好险，今殿角走兽是其遗像；蒲牢，平生好鸣，今钟上兽纽是其遗像；狻猊，平生好坐，今佛座狮子是其遗像；霸下，平生好负重，今碑座兽是其遗像；狴犴，平生好讼，今狱门上狮子头是其遗像；赑屃，平生好文，今碑两旁龙是其遗像；螭吻，平生好吞，今殿脊兽头是其遗像。”（霸下亦作赑屃，而赑屃实为负屃之误）虽然这位明代文渊阁大学士“因忆少时往往于杂书中见之，仓卒不能悉具”，同期学人如杨慎亦提供不同版本，但龙生九子之说自古便家喻户晓。
对于龙的传人，播下龙种并望子成龙，乃可怜天下父母心。李东阳提出的首要命题即是，何谓成龙。好，正是核心概念。老龙适时发现与尊重其子各有所好，并适时为小龙各取所好各尽其好搭建平台，龙子成为真正的自己便指日可待。于老龙而言，成功切不可复制，成功之路亦非通向华山巅峰的天堑，而是通往罗马广场的曲径。开篇虽言“龙生九子不成龙”，然李东阳的结论实则为：龙生九子皆成龙，尽管其曰囚牛，曰睚眦，曰嘲风，曰蒲牢，曰狻猊，曰霸下，曰狴犴，曰赑屃，曰螭吻。
近些年，国内教育界热捧哈佛教授加德纳（Howard Earl Gardner）的多元智能说（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s）：人类个体的智能是九项智能的组合体，即逻辑—数学智能、空间—视觉智能、交流—语言智能、身体—动觉智能、音乐—韵律智能、交往智能、内省智能、自然认知智能以及生存—心灵智能，各项智能发展水平与潜力却参差不齐，人才也就尽显千姿百态。正因为对成才的多元评价信手拈来，龙才无愧于龙。龙生九子，既为洪荒的传说，又是科学的论断，更堪称多元智能说的寓言。
恰逢龙年，关于龙的演绎竞相登场。《洛杉矶时报》2月7日报道，过去两个月间，在洛杉矶世界IVF咨询公司下属代孕解决方案机构，来自中国本土和美国当地华人的需求增长2.5倍，此乃“播龙种”使命之召唤。在上海，今年预计新生儿高达18万，远超2010年的10.02万。生育，一个单纯的生理流程，经由龙图腾的浸淫而异化为一个芜杂的心理预设，并把责任理所当然地转嫁给教育。教育果真能兑现并强化一个群体乃至一个民族的心理预设？
上海真实传媒（原纪实频道）去年年中曾推出纪录片《教育能改变吗》，以六大焦点为主题：起跑线、学习革命、教育公平、高考变局、大学危机、教育前景。一石激起千层浪。该片总监道出初衷，即恢复对教育的常识，追问教育的使命。何为教育的使命，毋庸赘言，尽管问题充溢学究气。至于对教育的常识之理解，往往难以尽如人意。或许越常识性的认识，就越难以道明。
恰巧在该片公映前，笔者赴科隆出差，途经波恩，在波恩巷那幢诞生贝多芬的巴洛克祖宅听说了这么件佚事：为承续家族唯一的生存方式——效力宫廷乐队，贝多芬迫于父亲的棍棒而苦学音乐。虽然此说无以考证，虽然14岁就被宫廷首席乐师认定为“第二个莫扎特”的贝多芬成长为集西方古典主义音乐大成者乃禀赋使然，但也足以让笔者惊愕：在贝多芬身上，怪兽家长式伎俩竟然成为兑现其家族心理预设的必要手段。难道这就是教育的常识？
最近在大陆走红的台湾作家张大春通过演绎汉字教会子女识字。他在去年8月23日的“笔会”上写道：
“身为一个父亲，那些曾经被孩子问起：‘这是什么字？’或者‘这个字怎么写？’的岁月，像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我满心以为能够提供给孩子的许多配备还来不及分发，就退藏而深锁于库房了。老实说：我怀念那转瞬即逝的许多片刻，当孩子们基于对世界的好奇、基于对我的试探，或是基于对亲子关系的倚赖和耽溺，而愿意接受教养的时候，我还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进而讲述：“美好的时日总特别显得不肯暂留，张容小学毕业了，张宜也升上了五年级。有一次我问张宜：‘你为什么不再问我字怎么写了？’她说：‘我有字典，字典知道的字比你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能够将教养像礼物一样送给孩子的机会的确非常珍贵而稀少。”
馈赠孩子怎样的教养，如何把握馈赠的机会，以及如何终结馈赠，散落于亲子互动之举手投足，稍纵即逝。由此追问教育的常识。答案就潜隐在龙生九子之说中：为人父母者须坚信育下的是栋梁之材，须多元定义成才，须适时发现并尊重子女多元智能，须适时为子女各尽其才创设必要条件，须适时从好为人师中隐退。如此，则人人皆龙，岂会遥遥不可期？
前有“虎妈”虎视眈眈、后有“狼爸”狼奔豕突、空中还有“鹰爸”鹰撮霆击，被围剿的只是温存的“猫爸”……唯“龙爸”却道出一条教育的真谛。
（据《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