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桦

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在清明时节都要在先人坟前插一束白幡,酹一壶水酒,供一盘果蔬,烧一叠纸钱,点三炷檀香。这是千百年的习俗。但是,今天还有些人把殡葬和祭扫当做私欲的宣泄,成为生前对社会资源的掠夺和占有的继续。墓穴越来越豪华,楼台亭阁,不一而足,恨不能把人间万物都装进坟墓。经营墓园的商家,咫尺百万。有些甚至有钱也被拒之园外,死者也要按等级“入住”。贫苦人生前无住所,死后也难有葬身之地。当然,殡葬陋习并不始于今日。远在殷商,奴隶主们不仅生前对奴隶拥有生杀予夺的权柄,死后仍然要奴隶们为他们殉葬。到了春秋时期,这种残酷的陋习已经难以为继了,大多数奴隶主被迫将人殉改为俑殉,即使如此,鲁国大夫孔丘仍然难以接受,曾经情不自禁地发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喟叹。两千年后,毛泽东也曾感慨万千地引用过这句名言。人殉实际上一直到宋、明还在某些权贵间延续。我以为,那些已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国君,还要赖在九龙宝座上瞎指挥,草菅人命,其实也是变相的人殉。与其说这些陋习来源于人性的虚荣,不如说来自根深蒂固的占有欲。这些达官贵人有一个极大的误区,以为死后仍然能够享用他生前拥有的荣华富贵、声色犬马,并永远占有公共的资源。不对!死就是灭,就是了,就是尽。悲观者曰“弃世”、达观者曰“超脱”;佛家曰“圆寂”、道家曰“羽化”。至于“身后名”,美名抑或恶名,即使你是叱咤风云的伟人,后人也不会相信你夫子自道的碑文、大传。最极端的例子就是秦始皇,这个暴君,登基之始就对死亡惊恐万状了,因为他难以想象这个由他任意盘剥享用的人世间,最后会不属于自己。于是他广招方士,一次又一次命他们去寻找长生不老药。同时利用手里的极权,兴师动众,为自己建造了空前超级豪华与宽阔的墓室,制作了成千上万的兵马俑在他身旁列阵,庞大的武器库里堆放着的难以数计的刀枪剑戟,可他能重新挥师出征吗?这个杀人如麻的帝王,能提起剑来,斩杀一个今天的掘墓人吗?显然不能。嬴政死于炎夏的旅途之中,在尘土飞扬的车辇上已经臭气熏天了,说明他也是一具速朽的尸骨。至于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由后人去辨认,他自己已经无力置喙了。其实,坟墓、墓碑只是留给后人的一个念心,仅此而已。

有人曾经问我,你自己怎么面对你的身后事呢?能回答吗?当然,一个八十开外的人了,难道还讳言死亡么?我的回答是:身后已无事,尽量不占有人间资源,不订购墓地,不举行葬礼。火化后的骨灰由我的儿子和孙女们,悄悄送往老家河南省信阳市东北郊的羊山脚下,洒在田野、树林、草丛和溪水里。终点也是起点,与大自然一起永生。这是我给自己的礼遇,我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高的礼遇了!在那里,羊山脚下,是我父亲遇难的地方,1940年冬天日本侵略军宪兵队把他活埋在那里,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骸骨埋葬在哪一棵树下。但我多次都梦见他在咽最后一口气之前,嘶声喊叫的是我的名字。回到他身边不是可以了却我多年的心愿么,让父子之情归于永恒。我的儿孙辈,正好可以藉此返乡,看看祖祖辈辈的故里。站在生机盎然的灵秀大地上大喊一声爸爸,大喊一声爷爷,一定要比匍匐在墓碑上啜泣的感觉好得多。老家地处中原,山水之美却不亚于江南,那里是我苦难童年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