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民

房子建起来了,当时的生活你可以想象。青山绿水之间,一片新的家园,母亲将简陋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儿女茁壮成长,像原野上的庄稼,一夜一个模样;父亲即便劳累,却也踏实满足。这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安详的幸福。在河的北边,新舍炊烟袅绕,淡蓝色的青烟干净地在另一片天空散漫的飘荡,相对于河的南边,那浩大的、混乱的烟气拥挤不堪,就连这些无人在意的情节也显得不同,蕴含着另一番景象。宽大的院落,花儿次第开放,四季荫郁,芳菲大野。垂柳挨着香椿,香椿护着梅花,梅花并立栀子,栀子紧连桂子,隔着几步台阶,木槿盛大而内敛,玫瑰与芍药争艳,兰花、菊花、指甲花、牵牛花,诸如二十多种花草,无论是一棵开花的树,还是一片绿叶的情意,在我的院子里,弥漫着一片芳华。在我偏远的山村,我的清贫的生活充满了田园的意义,一如门前的小河,就那么汩汩流淌,以至于从少年起,这种自然的生活生存环境和状态,在很大程度上,一直培育着滋润着我恬淡的情怀。

这种情怀是持续的,影响着我的一生。从少年时离开村庄开始,我就知道我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这种情愫一直萦绕心头,甚至一度羁绊我青春时奔走的脚步,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无论是因为热爱或留恋,无知或自嘲,我无法解释这种根深蒂固的家园情结。并非是因为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充满了对故土的怀恋,用叶落归根来形容我目前传统意义上的心态真的为时过早。因此,去年,前年,大前年,乃至更早的时候,我对老家的依恋已经非常强烈,特别在城市里那些茫然无从的时刻,立即就想回到那几间土屋,好像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慌张,有些我怕来不及的感觉,时常无端的焦躁和不安,想回到老家,而且说回就回,没有理由和目的。我想我已经老了或者说我正在老去,说这话时我不觉得自己矫情,我们谁也逃不过时间。16岁时离开我的这片房子这个家,只不过二十多年时间,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父亲为我们建造的家园里,演绎了我人生的所有悲欢。那些年月,我和哥哥相继走出了村庄,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在城市的一隅还是在人生的某个驿站,姑且这样不咸不淡的生活着。我的姐姐,在她豆蔻年华的年纪,在我与哥哥负债求学的艰难日子,却病故在我的村庄,如十月里漫山的山茶花,凄美得让我无言。我们走得很远,父母依然守候在老屋,他们正在用一生的守候,渴盼着美好的开始,期待着下一个轮回。

现在,30年过去了,我的父母已然苍老,我们正在老去,几十年庇护我们一家的老屋已风雨飘摇,即将倾倒。面对这样的现实,我非常窘迫。父母的一生,我的大半生,我的家园,就这样即将倾倒成一片废墟?那么,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到哪里去?这个世界,我将一无所有。我无法回答自己。我知道这是一次心力的考量。无论是挽留还是重新,它将关系到我整个人生架构的完整,在我的村庄消失了我的家园,我将被丢弃在哪里?我也将变成一片废墟。

我害怕这样的质问。在离开老家和村庄的日子,无论在什么地方,心中始终惦念着那片山水,几间老屋,只有那里,才是真实的所在。现在,面对眼前的现实,已步入中年的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样的悲哀,让我黯然神伤,挫败不堪。煎熬纠结折磨一并袭来,仿佛如某些暗示,敦促自己如何选择或作为,去完成一个中年男人应该的担当。

我不能无动于衷,让这样的焦虑笼罩我的一生,无法给父母、孩子乃至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老家已然是我生命的印记,无法也不可能从我的生命里遗忘或者消失。老家是什么?老家是根,只有将老家揣在心窝,根,才能真正得土给养,得水滋润,老家才能鲜活起来。我知道,我需要做的,不仅是对自己精神缺失的弥补、生命苍白的救赎,更重要的是我血脉情感的延续,茫然惊慌灵魂的回归。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在温暖的火塘边上,我对父母说出了我的想法:一、历经几十年风雨,房子已经成了危房,随时可能坍塌,存在安全隐患,不能再住;二、近年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几次病危,你们故土难离,早些建房,能让你们早些安度晚年,以免我们时常担心你们的安危;三、村庄里我们的房屋最为破旧,那时你们全力扶持我们读书,造成家境贫寒,如今,我们都已经有了工作,你们还住在危房里,在村庄我们没有颜面;四、老家是根,有根才能枝繁叶茂,我们也正在老去,叶落归根,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到你们身边的;五、父亲建造房屋时,比我们现在年轻得多,现在各方面条件比父亲那时都好,我们有能力去完成这个任务。

我陈述了自己的理由,父母并没有及时的答复,我了解他们的心事,从内心讲,他们也赞成将房屋翻建,但表达的却是另一番心情。母亲对我说:“我和你父亲年纪都大了,也不会活得太久,你们在外面生活,回来得少,重新盖房子,谁住啊?再说,现在什么都贵,需要那多钱,前两年你父亲病重,就已经很托累你们了,房子的事,还是缓缓吧。”

母亲的话很缓很轻,却坚硬地敲打着我的心,我的愧疚瞬间袒露无遗。一如花朵静静绽放,父母的爱从来不动声色,只让人自觉自然地接受着,甚至连反馈回报的机会都不给予,等我们幡然醒悟该去做些什么时,一切皆已成为遗憾,酿成硬伤。

不能再等了!也容不得再做过多的犹豫,眼下趁父母健在,将老家的房子翻建,是我急迫要办的大事。面对父母的理由和宽容,我没有妥协自己的想法,却以少有的强硬的姿态,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这件事,没有商量和迟缓的余地,而且立即进行。于是,两年前,哥哥把父母接到他所在的城市,一边帮他照料孩子,修养身体,同时也搬离老家的危险,我却着手全力准备翻建房屋所有的事宜,紧锣密鼓,有条不紊,渐次进行。父母离开老家暂住城市的两年,原本破旧的老屋愈发显示衰败之相。屋顶上积满了落叶,院子里荒草疯长,简陋的家什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锈迹斑斑的门锁,似乎要将我们永远拒之门外,偶尔回去,推开厚重的木门,吱呀的声响仿佛来自时光深处,我们竟像陌生的来客,面对这一片天地,站立无语,找不到憩歇的地方。即便这样,我也从未因此减少过回家的次数,我频繁地奔波于城市和村庄之间,不是在找寻什么,我想我是在极力留住些什么,不让生命里一些最为本真的东西就这样从流年中轻易消失,而且成为永远。

2012年的新年在大雪纷飞中到来。除夕的前夜,我在风雪中回到村庄时已是夜半。虽然父母仍在城市,尽管回家的路依然艰辛漫长,可我必须回去,没谁知道这个夜晚对我意味着怎样的意义。在这万家灯火温情相聚的夜晚,老屋伫立在村庄的一角一片沉寂,风雪夜归人的我一身冰冷。我不知道是家园的等待或召唤,还是我原始的回归或割舍,是老屋在温暖着我还是我在温暖着老屋,抑或我们相互温暖着,总之,我要回来,仔细庄严地看着陪着我的老屋,在春节的时候做着我的父亲几十年来所做的一切,如宗教般膜拜虔诚。我知道,随着新年的到来,父母营造的滋润我生命的家园将会消失,我那或悲或喜的岁月,所有的欢愉与疼痛,全部的情感和眷恋,只有永远镌刻在记忆里,从此不再回来,而这一刻,我该多么的珍惜!

现在,热闹的声响正逐渐隐去,新年的脚步正向我走来,我伫立在老屋前,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是的,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我必须面对现实,告别是为了更好的传承和延续。于是,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远在城市的母亲的电话,我想为他们送去新年的祝福,也同时告诉他们,春节一过,清明之后,谷雨之前,老屋正式重新翻建,按照原来的样式,不动院子里一花一木,芒种时节,青山秀水之间,我的老家,仍是村庄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雪,仍在下,飘飘洒洒,落在脸上,温润如玉,像是爱的感觉。在新旧交替之际,这场雪下得很适时宜很是充分,她昭示着美好的愿景,也滋润着干涸的大地和焦渴的心灵。这场大雪过后,就是立春,紧接着雨水,惊蛰。我在想,等到三月初十日,老屋拆除的时间,已是春暖花开,满目嫩绿,那时,我将带着我的孩子,再次回到这里,我要告诉他并让他记住,我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以及他的父亲正在做的一切,要他记住回家的路,记住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