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走了,永远地走了——农历八月十三,往年丹桂飘香的季节,但今年桂花没有开,神情黯然、忧伤,似乎还挂有浑浊的泪珠。

二娘走的时候,喊了一天两夜。该叫到的,都叫到了:包括已死去的和还活着的;包括自己的子女、孙子孙女、孙媳妇、亲戚、邻居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其中也叫到了我,但我浑然不知——因为侄子、侄女们担心我忙,怕我走不开——也没有料到二娘会走得这么快。等我得到消息时,二娘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火急火燎赶到时,二娘已穿好寿衣,安卧在冰棺里!制冷机的蜂鸣声丝毫也不会惊扰二娘。也许她的魂灵忙于到了另一个世界去登记入户,或者正匆匆走在半道上;也许她身心太疲惫了,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任凭我们怎么叫,她都不答应一声。

二娘享年91岁,是我户族上长寿星,在方圆三乡五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儿子、女儿都先她而去了,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精神打击使二娘迅速衰老——耳聋、眼花、头发雪白、腿脚不灵便、满口牙齿脱落、记忆力衰退……

二娘的后十几年过得很凄惶——虽然孝顺的孙子、孙媳尽心赡养,但丧子、丧女之痛让风烛残年的二娘雪上加霜。她一直活在梦魇般的世界里!中年丧偶,子女是她的精神依靠,这老年丧子,硬是把二娘往绝路上逼啊!

二娘糊糊涂涂的活过了这十几年!

二娘的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很幸福,也很风光——

二娘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豪门望族,家境殷实。二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公主似的生活,生活起居有两个“丫头”伺候着。七八岁时,父母请来私塾先生手把手地教她识文断字。心灵手巧的二娘学啥会啥,《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等,不光能背还能讲解;诗词歌赋,过目不忘;掐花描朵、画龙绣凤,无所不能。成了当时家长教育子女的典型教材。

青年时的二娘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给同是豪门望族的我二伯。陪送的嫁妆十里八乡独一无二:箱子、柜、桌椅、梳妆台成双成对;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被子几十床;还陪嫁两个丫鬟。二伯怜香惜玉,二娘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

不久,土地改革。被划为“地主”的二伯,土地、房产、家当,全部充了公,成了“共产”,二伯、二娘也成了被“专政”的对象。昔日的荣华富贵顷刻变成无产阶级,二伯急火攻心,无疾而终。撇下二娘和三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日子水深火热。

政治斗争高潮迭起,被称作“地主婆”的二娘受尽凌辱和虐待:戴高帽子游队;跪碗砟子;批斗会上“罗磨”;做义工……二娘受尽折磨,过着非人的生活。理由是:二娘娘婆两家都是“大地主”,是压迫和剥削人民的人;二娘过着资本家的生活,挥金如土,还让两个丫鬟伺候着……

受着精神和肉体双重打击的二娘,为了孩子,忍辱负重艰难地活着,一直到党为她摘掉“帽子”。获得新生的二娘子孙满堂,本来可以尽享天伦之乐,颐养天年,然而二娘老了,身体老了、精神老了、思想也老了。精神支柱也倒了:十年间,大哥患“食道癌”,小哥患“胃癌”,姐姐突发“脑溢血”,一个个都离去。留给二娘的是眼泪、悲伤、割心一样的痛。土地革命没有击倒二娘,因为有二伯作支撑;二伯的早逝没有击倒二娘,因为有子女就有希望;政治斗争没有打垮二娘,因为孩子们是她的精神支柱、生活的靠山。哥姐先她而去,二娘彻底崩溃了、垮了、服了,她认为这就是命!

其实,二娘一直都是善良的,扶贫济困,散财布施。即使最风光的时候,也不曾以富欺贫、恃强凌弱。她经常教育子女“与人为善就是与己方便”;“舍给饥人一口胜过赠给富人一斗”;“宁可雪中送炭,不去锦上添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小时候,兄弟姐妹多,父母照顾不过来,二娘就把我领到她家抚养,视为亲生,一直到我上学才离开二娘。二娘的耳提面命,使我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几年的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与人为善。然而善良的二娘并没有得到好报,倒是常常被人欺负。

后来我上完小学、中学、高中、参加工作,由本村到外村、到镇上,闲时不忘去看看二娘,二娘每次都是喜出望外。我无力替二娘分忧解难,倒是垂暮之年的二娘依然时时惦记着我,不然,二娘临终的时候为什么还叫我呢?

我忙前忙后帮着料理二娘的丧事,想尽点最后的孝心。中秋节的早晨,是二娘下葬的日子,天下起了小雨,温度也突然下降了许多,阴冷阴冷的。我不由得想起二娘这一生,正像这天气,先晴后阴,还不合时宜地下起了雨!

要出殡了,二娘从冰棺移到棺材时,我负责垫火纸、铺被褥,“请”二娘就寝,抻衣服整容……我慢慢地做着这一切,一是怕惊扰了二娘的好梦;二是想多看一眼二娘。二娘的眼半睁着,也许是临走时我没在跟前,她还在四处寻找!二娘的嘴没合上,可能还有话要交代!一切都晚了——棺盖钉上了,由16个壮汉抬着上了路。白幡飘飘前面引路,喇叭呜咽后面送行,冒雨送葬的队伍排的老长老长,哀哀戚戚、悲悲切切!

我眼里在流泪,心里在祈祷,祈祷二娘到那边别再受罪。

二娘终于又能和二伯重逢了,又能和子女见面了,一家人团聚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

二娘走了,永远地走了,去了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