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流浪记者,最麻烦的是外出采访。因为没有正式记者证,买车票就很困难。中国的国情是人多车少,车上的车情是旅客多座位少。因此,很多时候,流浪记者是站着工作的,从起点站到终点。

1996年8月3日,我去石家庄调查中国首例老板贩卖员工事件。从信阳站混上246次列车,车上人山人海。我知道,我又得从起点到终点站上6个多小时了。列车尚未启动,车里的电扇就呼出热风,搅动着人身上的汗味。车厢里的空气,经过众多人的使用,浓稠得如同滚烫的胶水。我像一条无头的大鱼在人丛里盲目穿梭,企图寻找一个人类稀疏的地方。从3号车厢挤到6号车厢,又从6号车厢滑到9号车厢,最后停在10号车厢。

10号车厢的旅客稍微少一些,我选择一个宽松的区间,在座位与座位之间的挡板上斜倚着。我的斜对面坐着三个女性:母亲,女儿,还有一个大概是保姆。那位母亲30多岁,穿一身淡雅的连衣裙,端庄,沉稳,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和即将重逢的欣喜。女孩子有七、八岁,活泼好动,嘴巴总是不停,不是吃就是问。保姆是一个美丽少女,穿着一袭红裙子,偶尔看人的时候,脸总是先红一下,娇羞艳丽得如同一只红蝶。她坐在车窗下,时不时用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大概是诗、是画。

一阵凉风吹来,列车开动了。人声嘈杂淹没了车轮的运转。我的身躯和思绪开始在旅途中晃动。不久,这个小女孩与我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家住在武汉,这是跟妈妈一起到北京看爸爸,爸爸是某公司的总裁。我也告诉她:我是报社的记者,去石家庄采访。听到我是记者,小女孩的脸色突然改变,掷地有声地说:“我讨厌记者!”

我问:“为什么?”

小女孩说:“因为我爸爸讨厌记者。”

我们的对话被小女孩的母亲听到了,她拍拍小女孩头上的蝴蝶结说:“别瞎说,伊雪!对叔叔要有礼貌。”随后朝我投以抱歉的微笑。但是,那小女孩伊雪可不服气了,大声地与妈妈争辩道:“就是嘛!爸爸还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呢。”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记者的背后竟有如此的误解,正想争辩,车内一片黑暗。灯亮的时候,火车驶进一条长长的隧道,人们的身体仿佛在缩小。我想,这是生命的隧道?从车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像剑一样刺透暗道里残存的黑暗。我恍惚坠入梦乡。这时,我被一种微弱的声音唤醒:“可怜可怜吧,伯伯。”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老盲人站在我的面前。那女孩大约八、九岁,衣着破旧。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淡黄稀疏,眼鼻缩在一起,脸黑瘦干瘪,让人想起路边的驴粪。她又说一遍:“可怜可怜吧,伯伯。”

我知道,这是行乞的来了,就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零钱给她,小女孩抖抖地接着钱,同时向我鞠了一躬。座位上的小伊雪兴致勃勃,睁大迷惑的眼睛问:“这是谁呀?妈妈。”

她妈妈说:“谁知道呢?她因为不努力学习,所以才出来要饭的。”

对妈妈的话,小伊雪表现出绝对不信的神色,就问我:“您认识她?叔叔。”

我说:“认识。”

他问:“那么,她是谁呢?”

我说:“她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说:“噢——,我想起来了”,小女孩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脸伤悲,又说:“幼儿园的阿姨讲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她是在大年的夜里冻死的,那么,她也会冻死吗?”

我说:“不会的,叔叔不是给她钱了吗?有很多人会像叔叔一样给她钱的,她会和你一样穿上花裙子的。”

小女孩眨眨大眼睛,走到小乞丐面前,说:“小姐姐,我的裙子借给你穿,好吗?”

车厢里突然沉静下来。人们纷纷解囊,一元,两元,五元的票子悄悄递到盲人的手上。小乞丐又给我鞠一躬,感恩戴德地走向下一节车厢。这时,只见伊雪母亲的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小保姆的脸蛋红红的,仰起来,看我一眼。几乎就在同时,母亲和保姆都将自己的身子往里面挪一挪,空出半个座位。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对我说:“过来吧,这里还可以坐一个,凑合凑合,大家都是出门的人。”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想到,我的一个无意识的行为竟换来一个难得的座位。我也没想到,我的这个无意识的行为牵动了长江岸边这位年轻母亲的哪一根神经。

我想: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需求者,正如我需要一个座位,小乞丐需要一些钱财,而整个人类需要去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