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说起杭州不得不提白居易和苏东坡,说起扬州,也不得不提起杜牧。

其实,与扬州有关的人物很多。

隋炀帝大兴土木开挖的大运河虽然劳民伤财,客观上却为扬州带来了通商之便,使之成为晚唐时期的经济中心。但隋炀帝在扬州兴建隋苑、迷楼,并搜罗奇珍异宝和妙龄美女充盈其中,其奢侈荒淫导致天怨人怒,终至亡国,自己也死于禁军之手,葬于吴公台下,被后人唾骂千年。

史可法也是一位人物。史可法,明末政治家,军事家。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进士。历任户部员外郎,郎中。崇祯十四年总督漕运,崇祯十六年七月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弘光政权建立后,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时称“史阁部”。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5月10日,清豫亲王多铎兵围扬州,史可法传檄诸镇发兵援救,仅刘肇基等少数兵至,防守见绌。此时多尔衮劝降,史可法致《复多尔衮书》拒绝投降。二十四日清军以红衣大炮攻城。入夜扬州城破,史可法自刎,被众将拦住。众人拥下城楼,大呼曰:“我史阁部也”,多铎劝降,史可法表示:“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后壮烈就义。史可法死后,其遗体不知下落,隔年其副将史德威将其衣冠葬于扬州梅花岭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梅花岭上的史公祠为扬州增添了雄健的一笔。但作为一座以水色为主的城市,人们在心理上愿意接受的还是春风十里、明月二分。

当代著名诗人叶延滨曾经说过,诗人是一座城市的名片。这的确不假,说起扬州,人们随口便能吟出“烟花三月下扬州”(唐·李白)、“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唐·徐凝)、“前征欢,浑似梦里扬州”(宋·秦观)、“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宋·姜夔),但独领扬州风骚的当数晚唐诗人杜牧。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儒之聘第一次来到扬州,任节度使掌书记,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因升迁离开扬州;开成二年(公元837年)杜牧的小弟杜凯患眼疾,居扬州禅智寺,杜牧告假百日,赴扬州看望;会昌二年(公元842年)杜牧在任黄州刺史期间,曾送弟杜凯依从时任淮南节度使的杜宗。杜牧在扬州前后跨十年,留下了许多诗文。流传甚广的有《扬州三首》、《赠别》二首、《题扬州禅智寺》、《将赴宣州留题扬州禅智寺》、《寄扬州韩绰判官》、《遣怀》和《汴河怀古》等。杜牧的扬州既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绮丽多情,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惆怅伤惋,更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无可奈何。即使诗仙李白写下“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氤氲妩媚的诗句也不能敌过。当杜牧离开后,扬州就跃升为诗史上的美梦,它开始一遍遍地活跃在歌咏之中,在后世憧憬者的追梦里闪耀,使扬州几乎成为杜牧一个人的扬州。而杜牧也因为留下的那些迤逦的诗句被后人一遍遍风流地说起。

但杜牧同意后人的这些说法吗?让我们一块去唐朝会会这位诗人吧。

杜牧(公元803年——852年),字牧之,唐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杜家世代为官,在杜氏家族中,杜牧最推崇的要算是祖父杜佑,杜佑历任顺宗、宪宗二朝宰相,所撰《通典》二百卷,是我国第一部最有影响的记述历代典章制度的政书。世代儒学的家庭激发杜牧从小就立志继承前辈学业,广泛猎取诸子百家,二十岁已经博通经史,尤专注于治乱与军事。二十三岁还未出仕时,为讽喻“宝历(唐敬宗)大起宫室,广声色”,写出纵论兴亡大事、视野广阔、议讥深刻的《阿房宫赋》,发出了震撼古今的感叹:“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使杜牧一举成名,被时人誉为“真王佐才也”。

杜牧26岁考中进士,开始了仕途生活。最初十年虽为洪州、宣州、扬州地方官的幕僚,却十分关心朝廷庙堂的谋划,希望自己能以文武兼备的方式实现“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的人生抱负,即使在“二十四桥”的扬州他也没有懈怠。公元八三三年,他“愤河朔三镇之桀骜,而朝廷专事姑息”,写下了著名的《罪言》,意思是“国家大事,牧不当言,言之实有罪”,此文从历代成败之史实论说山东(包括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等地)之重要,杜牧向朝廷提出“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他批评此前十余年三次收赵失败,皆因“不计地势,不审攻守”的“浪战”,呼吁恢复唐开国之初的十六卫军事制度,消弭藩镇之祸。他还鉴于往年两河盗起,朝廷战必挫北,束兵自守,而行姑息之政,作《战论》、《守论》。他认真研究《孙子兵法》,为其作注三卷。可惜他的这些论政议军的文章,并没有引起当时朝廷的重视,但后世确有很高的评价,供帝王研读的《资治通鉴》不惜用三千字的篇幅摘编了这些文章。从杜牧到司马光经历了200年,政治家兼史学家的司马光,以历史的眼光对杜牧这些议论时政的主张给予肯定,杜牧个人最为得意的事也是为《孙子兵法》作注。他自撰的墓志铭对所有诗词文赋均未置一言,唯一提到的著作就是《注孙子》。杜牧在仕的20多年里,不仅不断上书朝廷提出自己的政治军事主张,更是以身尽忠尽责,他任黄州刺史时“遵行国风,彰扬至化。小大之狱,必以情恕;孤独鳏寡,必躬问抚。”任池州刺史时,针对当地十五年来江贼盗劫客商、杀人越货的情况进行了调查,分析其组成和流窜规律,上书朝廷在宣、润、洪、鄂及淮南设立共40只船、1200人的巡检军队,并添置官渡,便利商旅,弥绝盗贼。

杜牧一生没有得到重用,其原因:一是身处晚唐衰落混乱的年代;二是不由自主的陷入朋党漩涡;三是个人“疏野放荡”、“不拘细行”的性格。在仕宦失意中,常常流连于歌楼舞馆间,狎妓之事也时常出现。《唐才子传》形容他“风情颇张,不能自遏”。当然《唐才子传》主要从才子一个侧面,记述他的风流事迹,难免以偏概全,以至于杜牧在后人心目中的形象,不是论列大事的军事家政治家,而是风流倜傥的诗人文士,尽管《新唐书》肯定他“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直陈病利尤切至。”可后者又有几人知呢?人们津津乐道的只剩下“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四桥明月夜”,等等。其实,我们联系作者的身世,会发现这些作品从表面来看是写女子青楼,从深层来看确是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情怀。如果联系白居易的《琵琶行》,可知道借女子之身世来写自己的情怀并不是一种新鲜的手段。在后代,如秦观的词,便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眉批),这种手法是很有传承性的。在古代士人眼里,入仕和归隐实在是件大事,而真正甘心归隐的绝对是少数,而且这也发生在步入仕途之后。就这个层面讲,这已经成了中国古代士人的一种情结。这种内在心理的历史沉淀,便转换成一种心理机制,使得在任何一种类似的现象中,都会涌动着一种彷徨的仕宦情绪。可以说这种情绪原本是某种个人感觉,不过它具有普遍性,因而成为历史的情绪。这种限于个人情绪的抒发,源于一种失意,而这使得某些士人终于跳出一己之情感,开始审视这个社会、历史甚至是宇宙的一种永恒定律。王国维有词《蝶恋花》:“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裙,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词中“众里嫣然通一顾”,讲自己在众人中惟独对燕姬心意暗许,这其实就是政治选择的表层倾诉。杜牧诗歌中的这种情绪常常还停留在对未来的迷茫感觉中,不过一个心怀焦虑的形象也就凸现出来了,这就和稼轩在灯市中“众里寻她千百度”一样,透着醉梦般的执着和期待。这种情绪也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了,我想这是作品最能引人深思的地方。

牛僧儒任扬州节度使期间,扬州连年遭受水灾、旱灾、火灾,可是扬州仍然歌舞升平,杜牧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含蓄地表达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有谁关心他们呢?同样“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等诗句也暗含对战乱不断,百姓流离之时,豪门富贵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生活的抨击,只是非直述,而没有引起后来者的注意,这对杜牧是不公平的。杜牧临死前,烧掉了自己的大部分著作,现在《杜牧集》里许多诗是后人搜集补充的。杜牧最看重的《论孙子》并未广为流传,而他自己烧掉、不愿流于后世的某些诗,却被人找到,且流传甚广,这些当然是有违杜牧的本意。其实杜牧在世时,在《遣怀》中就有“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既是对年轻时的作风表示了忏悔,又是对人们误读他的感慨。朋党之争,他陷在其中挣扎反复,政治消磨了一个昂扬的青年,十年一梦,他觉得该醒了,然而那魂魄却遗落在彼处。风月尚可容身,政治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你看,“赢得”两字间得隐隐不屑,“薄幸名”后藏住的自嘲后悔之心,不是不难感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