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结识一位朋友,因为爱好一致,俩人时常在一块拉呱。他在城里工作,家在不远的乡下。他屡次夸耀是多么美丽、诱人。譬如,空气清爽,没噪音;可以随时下塘里逮一条活鲜鲜的鱼来炒菜等等。那洋洋得意的情形,不亚于娶了个十分漂亮的媳妇……

我被他的演讲吸引了!于是,接受了去他家玩一趟的邀请。

那天,我们走的是水路。在南湾渡口登上一艘汽轮。行驶中,鼻孔里钻进了好闻的水腥味,从远处飘来的稻米和秋菊的香味。岸两边山坡上,树木和浅绿的草衬托着黄色的花。上岸后,沿着田埂和弯曲的小路步行,我们立刻淹没在稻谷的“金色海洋”中。沉甸甸的稻穗仿佛向我们微笑,问好。一会工夫,我们在一片房舍前站住了。这就是朋友家所在的“塆”。这塆,就等于北方的“村”。不过,我们家乡那地方一个村庄少说也有百十户人家,不像这里的“塆”仅居三四户村民,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但我这位朋友却满脸春风,大有游子归乡的那种亲切感,还伴有一种自豪到能使人认为是傲慢的态度。他手指指栖息在小木舟上那几只像黑老鸹似的鸟,问我叫什么?我不知其名。他告诉我俗称鱼鹰,学名叫鸬鹚。村民们常驶着小舟带它在河中捕鱼。

朋友家称得上富裕户:五口人,独门小院,住着新盖起的宽敞青砖红瓦房;新米快吃到嘴里了,缸里的陈米还存千斤有余。他务农的弟妹和父母,常年搞竹藤编织副业,因此,花钱也是不犯愁的。进屋落座后,他忙招呼家人取一精致的罐头筒,捏一撮茶叶出来,沏好一杯递给我:“你尝尝这茶么味!自己茶园摘的。在你们家乡,很难喝到吧?”果真是上等毛尖,我呷上一口,爽口溢香,精神为之一振。中午的招待也表现出了主人的盛情:从墙壁上取下腊猪肉、腊鹅肉、烟熏的野兔子肉、盐腌的咸鱼,新宰的一只鸡,还有蛋和蔬菜,做了七碟八碗,满满一桌。主人争着用筷子往我碗里夹菜。

按说,这足以调动胃口的积极性了。可我不。原因是吃惯了家乡一锅煮的“熬菜”,对于大米饭,我一直不感兴趣。记得参加工作刚到信阳,由于水土不服,吃米饭竟使我上吐下泻,晕倒在地。是一位老师为我特意下了碗面条,我喝着,感到是那么可口,发自肺腑说道:还是家乡的饭香啊!因此,我有时想,人们说的“宁往南搬一千,不往北移一砖”,就因为南方有寡淡无味的大米吃罢?或许,这是我——一个北方人,对鱼米之乡的嫉妒?要不,当我把这件往事讲给这位朋友时,他马上讥诮说:“你们侉窝有啥好?不就是玉米面,红薯!死难吃。”

我立即反驳:“你没见报上介绍:玉米和红薯含有人体需要的多种营养成分?这两样东西,在你们这儿是稀罕物哩!再说,我们那里的人已经以白面为主食了。”

夕阳西沉时,他领我出门观赏四周的晚景。来到山脚下,他不无深情地说,眼前的这座山被村民们取名为福山,它生长着许多野生植物和药材,年年无私地为大家贡献着财富。例如有山楂、猕猴桃、葡萄、毛栗;有麦冬、马灯草、抱台莲……他进城参加工作前,经常与伙伴们一起上山砍柴、放牛、摘野果吃。他邀我明天和他一同登山玩玩,寻寻旧日的乐趣。可是,我已丧失了开初的勃勃兴致和新鲜感,提出明天返回市里。他听后不无诧异;因为我们原定在他家呆几天的。这并非奇怪,许多人都有体验:当你听人介绍某地是如何如何好,并有幸前往时,你一定满怀兴致。可你一旦置身于那地方,所有的景物观赏后,你会觉得这一切其实平平淡淡,甚至得出结论:还没有我们那儿好呢!“看景不如听景”,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笑着又谈了家乡。我家乡的沃原年年也在无私、慷慨地向人们奉献着。那里不仅是粮仓,还盛产优质的白菜和萝卜,最大的萝卜一个竟有十二斤重!各种蔬菜质量优,产量也高,除满足当地人吃外,到了冬季,外地人也纷纷前去大量采购;芝麻小磨油也是特产,它的名气,不低于这里的名产毛尖茶叶。对了,你喝过我们那里的羊肉胡辣汤吗?两毛五一碗,便宜;而且,汤是汤,肉是肉。还有,那令人口涎欲滴的“五月仙”大白桃,咬一口,蜜一般的水直顺嘴角淌,那滋味,保险要比这山上的猕猴桃强……

朋友忍不住打断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你呢?”

我们会意地笑了。我想,人不知是怎么回事,离开家乡的时间愈长,年龄愈大,思乡之情愈深;哪怕你的家乡多么的贫瘠或不像样子,也不论你年轻时怎么想的。

他终于同意了我的意见。第二天,迎着遍撒金辉的朝阳,我们并肩向泊船的河岸走去。一路上,俩汉子用粗嗓门哼着乡村小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