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滚滚”是文革时我们这一带一首非常流行的歌子,调门有点像《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时的那段唱腔。后来因为公社派到我们王庄一位姓何的学大寨工作队员十分酷爱唱这首歌,几乎是天天曲不离口、口不停唱,所以人们背地里就叫他“麦浪滚滚”。

那时,我们全大队的人都非常害怕“麦浪滚滚”,这倒不是因为他长相如何凶恶,而是这位学大寨领导极爱喝酒,而且喝酒时有四大特点,简称“四特”,所以,私下里,也有人称他叫“何四特”。这“四特”是:一是酒量特大,一次能喝八两到一斤,而且可以连续作战,一天三开锣,他的口头禅是“早起三盅,一天威风”;二是特好胜,喝酒时非得喝赢对方,否则绝不罢休;三是特爱唱,酒喝到七八成就要唱歌,歌子自然就是那首“麦浪滚滚”,一边唱一边喝,三遍五遍,反复迂回,神情肃然,极其投入;四是偶尔醉上一回,脚步错乱,重心失调,但一骑上车子就稳如泰山,极窄的土路也能平安而过。因此,在那个一斤“信阳散”白酒能换三四斤大米的年代,每当生产队长要派饭,社员们就怕队长把这一顿能喝五六斤大米的“麦浪滚滚”派到自己家里。

那年仲夏的一个傍晚,“麦浪滚滚”又骑车到我们王庄,此时日头已快落山,有的社员已端起了饭碗。“麦浪滚滚”的车子径直骑到队长家门口,说是来检查王庄的麦子长势情况。队长明知道他是来赶酒场的,但不好明说,就假意劝阻道:天都黑了,这会儿看麦地也看不出个啥名堂,还是明儿白天再看吧,先吃饭再说。

“麦浪滚滚”客气了一番,扎了车子进了队长家。其实这次本不轮到队长家管饭,但天到这般时分,能派到谁家去呢?队长只得硬着头皮,强装笑脸,吩咐老婆做饭。幸好家里还有过节时来客剩的几个瓶底儿,倒一块儿足有五六两,队长又去不远处的代销点打了一斤“信阳散”,让妻子东挪西凑地拼了几个小菜,陪“麦浪滚滚”喝了起来。

“麦浪滚滚”那天好象格外有酒兴,估计是中午没有打酒底儿。他先用小杯子喝了七八盅,觉得不过瘾,让队长换茶杯,队长家里也是穷得梆梆响,哪儿去找茶杯?最后,只好用孩子吃饭的小木碗,一下子倒了大半碗,然后一仰脖子就进去了。队长心里疼:这半碗酒就是一斤白花花的大米或者两个滚圆的鸡蛋哪!但心里头发紧口里还得说:“何领导,酒薄,多喝些!”

“麦浪滚滚”一气喝了三四个小半碗,已是脸上走红脖子跳筋了。看着看着将近两斤酒就要玩完了,队长心里直发怵:老天爷,你喝得起我可再也买不起了呀!

其实,这会儿“麦浪滚滚”也已有了八九分醉意,就是队长再能掂出酒来,他也进去不了多少了。“麦浪滚滚”醉意朦胧里,看着愣着酒瓶直出神的队长说:“王队长,你……家里可……可有收……收音机?”

队长一听这话心里像卸了个千斤重的磨盘石,他知道“麦浪滚滚”不会再喝多少了,他要唱歌。便陪着笑脸说:“何领导,你也不是不知道咱这家底儿的,穷得连肚子都喂不饱了,哪还能玩得起那洋玩意儿?”

“麦浪滚滚”用巴掌抹了一把酒气熏天的两扇厚嘴唇,又在空中摇了几摇,说:“没……没就……就算了,我……我给你……你们来……来一段……一段清……清唱行不行?”

“麦浪滚滚”此刻的酒意已开始上涌,舌根有些发紧,他不待队长答话,便抖抖颤颤地自语道:“唱……唱啥呢?对,今年……今年你队麦子……麦子长势好,就来段麦浪滚滚庆丰收吧!说完,长长地喷一口酒气,用手中的木碗敲击着桌面,唱了起来:“麦浪滚滚”一片金黄,田野里到处是丰收景象……”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喝,折腾了半宿,一斤五六两白酒几乎全灌进了“麦浪滚滚”的肚子里,他觉得酒气搅得脑袋似乎要炸,腿也直发软。队长见他这样就说:“何领导,你今儿喝多了,歇一宿,明天再走吧。”“麦浪滚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不多,咱老何的本……本事……你……你还不知……知道?四……特!”说着用双手撑着饭桌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跨出门槛,推起自行车,腿一伸,真的就上了车。

这正是农历五月上旬的天气,星光如豆,夜风习习。一条乡间小路,从村口一直伸向迷离的夜幕之中。“麦浪滚滚”骑着车子出了村,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胃里酒气直往上顶,当他正要拐上通往公社的大路时,忽然“哗啦”一下车子翻了,他一头栽倒在麦地沟里半天拱不起来。原来这儿有一条社员引水浇地的小沟。“妈的,来时分明看见的,现在怎么竟忘了?”“麦浪滚滚”爬起来,打着酒嗝,骂骂咧咧地扶着车子上了路,却怎么也坐不上去了,连跨几次都悬了空。“麦浪滚滚”火了:他奶奶的,今日我真的醉了不成?醉了骑车也如走平地,这是我何四特的独门绝技!自个儿骂了一通,遂心一横,牙关一咬,飞身猛地一跨,臀部用力狠命一压,终于坐稳在车子上,然后,脚下一用劲,车轮子就飞一般滚动起来。

到了家下了车,“麦浪滚滚”忽然觉得屁股一阵刀扎般的疼痛,用手一摸,粘糊糊的。急忙叫了老婆来看。老婆端来油灯一照,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麦浪滚滚”裤子上鲜血淋漓,臀部有一个酒杯口样大小的圆洞,血肉模糊,汩汩地正往外冒着血水。

“麦浪滚滚”低头想了半天,似有所悟,他摸摸车座,心里凉了半截:车上哪里有座垫子?只有一根支撑座垫的钢管,钢管直径大如平素自己喝酒的酒杯口,管口上沾满了沾糊糊的血迹,似乎还有些温热。

后来妻子拿了个手电筒一路寻去,恰在王庄后面的麦地里找到了失去的车座——那正是“麦浪滚滚”出村后摔倒的地方。

从此以后,“麦浪滚滚”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了,直到三年后患膀胱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