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中

老王退了。退了是一种解脱。官场上混了几十年,老王早厌倦了那种生活。可能有些人羡慕老王,多少人还正在盯着老王腾出的位子呢!

老王开始学着过平静的日子。他算计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打发。虽然老王这部“车”已经跑了几十年,但零部件还都可以。他已经搬出办公室,单位的车已决心不坐,来往交际应酬也戛然而止,对部下提出的工作要求都搁置不理。老王要把一个囫囫囵囵的单位交给下一任。不过,老王却有件东西放不下,这就是身边用了七、八个年头,现在仍然用着,已经失去光泽的三星手机。起床,老王总先摸一下手机。吃饭,他突然要停下来,找来手机,打开翻盖看看。出门,他问老伴,我的手机呢?得带上。退了,其他东西都可以离开、抛掉,唯有手机,仿佛是他形影不离的宝贝,俨然他的生命似的。

老王的生活很有规律,这是几十年养成的。就像按时起床、按时休息,雷打不动。手机对老王也一样。打开始老王这个层次的人使用手机到现在,老王已养成一个习惯。七点半,老王打开手机,今天的天气怎样?气温多高?风向是偏南还是偏北?八点,又一串信息:洋葱、西兰花属于保健食品,可以降血压、提高免疫力、抗癌……这些多是后来移动公司添加的服务项目,使老王受益不少。老王不事张扬,手机从来是装在裤兜里,让酒灌得脸红脖子粗、手机成天拿在手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那肯定不是老王。老王的手机从来都调在震动状态,你从没发现它在人场里响过。多少像老王这样的角色,因大家正在开会,自己的手机没关住突然响起了,弄得本人当场出丑,会后还落了个通报批评,老王十几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事。手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跟着老王。老王部门穷、单位小,手机也用得省,规定的话费从没超过。手机有许多功能,但他只会打电话、发信息。一部老手机用了这多年,表面的光泽都剥落了。有时单位的几个班子成员在桌子上比手机,有人提议,我们头儿的手机真该换了。老王把手机托在手心,又翻过来瞅瞅说:“我这手机用惯了,好使。”声音亲切得很。

老王的手机须臾不离身的情节是逐步形成的。开始有手机的时候,同事劝老王赶个时髦。老王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没手机不都照样过,我才不稀罕那个新鲜玩意。不过啥事做起来就容易形成习惯,习惯形成了就很难改变,它不需要离奇的因素。如今,老王坐在办公室指挥工作已经成了历史。原来老王工作的一般程序是,手机里发个通知,办公室人员再来个电话加强一下,不管你人在哪里,在县城还是在县外,哪怕是在天南海北,会议都开得那么齐整。会开罢,手机更成了督促落实的主角。请示用手机,汇报用手机,疏通协调、请个客、吃个饭、调个侃、叙个情也用手机。别看这县城方圆不大,没手机,不知社会将倒退到何种状态。老王是政府的人,政府的人有一个原则,就是要保证政令畅通。老王的手机一年到头从没关过。老王所在的单位事少,前几年,头儿对他的关注不多,打老王手机的概率很低很低。书记、县长几乎没有,但老王毕竟是单位的头呀,他还有穷事烂事找领导咧!他还得学着领导的样子对单位的那些小头儿发号施令,把突然冒出的矛盾摆平咧!这两年,他的工作受到重视了。新到的书记对老王分管的这一行比较关注,甚至偏爱。一把手重视,重视的人就多。一笔笔资金也就纷至沓来,国家、省里的项目像蝴蝶蜜蜂一样翩翩而至。老王的手机有时忙得不可开交。忙,老王高兴。几十年呆在一个闲地方,现在摊上了一个投缘的主儿,老王心里该多快活。手机忙说明老王忙,手机派上用场说明老王派上用场,不过老王意识到这样的光阴来得太晚。老王自己都五十出头的人,兔子尾巴,还有几年的光景好干?

人活在这个社会,工作不是人的全部。如果说老王的手机成天因工作忙碌,那肯定不是实话。细想起来,更多的还是一些与工作无关的私事。这些私事你还不得不办,并且不能缺少。老王家务干得少,这符合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到了中午,老王问老婆,中午吃啥。手机成了老王安排老婆回家做饭的通信员;晚上有饭局,老王说,夜晚我不回来啊,手机又成了老王提示老婆自己不回家的安民告示。老王当了二十多年的局长,县上的局长就像中央的部长一样。虽然比得有些大点,但理是一样,多少人想挤还挤不上咧。再说老王祖祖辈辈生在农村,到他这辈才有了他这么个官儿,也算是烧了高香。亲戚本家,多少人为老王感到荣光。不过有一个难题老王必须面对,那就是找老王办事的多,谁叫老王在家门口做官呢?谁叫老王是个大善人呢?比如老王的本家二妹为了宅基地东边一墙跟邻居打了起来,比如老婆的远门弟兄因计划生育被政府撸到乡里办学习班,比如自己的表兄因到后山上砍几棵小树做桌腿被林业部门逮个正着。这时老王的手机就都会忙起来。这些人的号码老王都有,一打开,老王知道是找自己有事。有时心情好,老王就及时表态:“来找我吧!”有时正在开会或心里犯堵,或正在忙一件闹心的事情,老王就让手机一个劲地在桌子上、裤兜里震动。一震动就好几分钟,老王却置之不理。为这,老王怠慢了一些同事,甚至自己的亲人。

老王最放不下的是自己八十多岁的母亲。老王是个孝子,不过他自己认为比孝子还差得远。“孝子,你咋不把老娘接到家里,还让老娘一个人单过。”这时老王就不停地给老娘打手机,问这问那,有没有吃饭?出门走走没?等等。

老王也放不下自己的姐妹兄弟。父亲走得早,几个姐妹兄弟是在艰难困苦中靠母亲带大的。老王是长子,更多了一层照顾姐妹兄弟的担子。姐妹兄弟的事也少不了让老王的手机三天两头震动。

老王在科局长的位子上一干多年,所以接触到外边的关系应该不在少数。毕竟老王也是县里有头脸的人物。县上对老王关注了,老王的日子好过了,手机费开销得不紧巴了,外面的电话也通得勤了。老王借助到外地开阔视野、学习经验的机会跑了几圈。人家的招待还真让老王终生难忘。吃的住的,那个大气劲真没得说。不过这些人多是老乡,之后也少不得给老王打手机。比如家乡有某事需要帮助,比如清明节准备回家一趟,老王的手机这时就得热闹好一阵子。吃喝招待,送往迎来,老王有时硬着头皮,有时又想当缩头乌龟。“谁叫你要出门找乐呢?”不过,这也给老王带来乐趣。毕竟老王来到世上,外面还有几个朋友,甚至国外也有一两个,甚至北京、上海也有几个老板、处长什么的。老王说,心有多宽,天有多宽。手机打到哪里,哪里就有亲情和事业。这是老王从心窝子里得来的体会。老王知道,人一生就是在织一张网。虽然老王织的这张网太单薄、太脆弱,抵不了什么风雨。

老王也有因为手机震动过于频繁而把手机关掉或朝手机发火的时候,这大多是与体力每况愈下有关。特别是这两年,老王的苍老明显加快,眼睛花了,腰不好使,经常失眠。手机这张网给老王带来乐趣。手机这张网又像绳索牢牢地把老王捆住。老王走到哪里,绳索就走到哪里,甚至吃饭、睡觉、静下来喘息。老王的妻子,一个劲地劝,把手机关上吧,但老王不能。

过去的事想起来如此让人留恋,耐人回味,今天不然。或者说从上月三十号吧。这一切都起了变化。老王退了。退了就意味着老王失去了原来的官位,失去官位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伴生的权力,也就是说,上司已经不需要再和老王联系,再用手机督促老王星期天下午到项目工地继续联合办公;下面的也不需要在急于向老王汇报工作时因老王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而心急火燎。老王没有权力,也就意味着老王不能再随意使唤公车;到酒店旅馆以单位法人的名义签单完全无效。老王帮亲戚朋友办不了大事,无外乎是派个车、请顿饭,或者靠这些和官场中人做点权力交换,寻个互相办事方便,现在这些都成了历史。老王的手机已经开始不震动了,找老王还有什么意义?如今社会,有几个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还在手机里一遍遍地呼唤老王、死皮赖脸地给老王为难?老王是明白人,组织上头脚宣布退,后脚就通知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感到惋惜,但似乎又提前有些预感,他们不再给老王多找麻烦。退了已经让老王够心酸的了。

一部成天震动的手机,说没动静就没动静了。就像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生活伴侣说抛弃你就抛弃你了,惯性的力量谁能抵挡?老王寂寞、空虚、无聊、无助。老王平生没有多少嗜好,打牌、钓鱼、侃大山之类的娱乐好像与他生来无缘。这多年老王的工作、生活、感情、交往,全部放到手机上了。手机就是他的大脑、他的四肢、他的喜怒哀乐、他生命的全部内容。早晨,老王不死心,把手机打开看看,还是那几条看厌了的老信息。中午,老王不好意思地背着老婆找到床头的手机,触摸屏里跳出的信息依然如故。夜晚,手机里仍然不来一个电话。老王一狠心,决定把手机关掉两天,不过,老王心犹不甘。他相信再打开手机,里边一定有一行行、一串串转移呼叫,一窝蜂、潮水般、连续不断地震动起来。他咬牙等了几天。这天,看罢晚间新闻,他打开手机,除了天气预报、生活保健之类移动公司发来的网络服务信息之外,一个电话呼叫的影子也没有。老王错了。

高楼如林,一轮明月挂在东方。老王走出室外,室外是新区,还多无人居住,也就没有老区的热闹繁华。老王心中一片茫然,他这时没带手机,他要思考离开手机的生活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