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夏天已经很久了,清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夏天了,反正是一个夏天。

春天过去了就是夏天。尽管清很惶悚很窒闷,夏天还是来了还是准时来了。夏天的风夏天的阳光苍白惨淡燥热透顶。清天天从对面的大街上走过,走过天桥走过菜市走过市政广场,天天在23层的大厦上的办公室里鸟瞰楼下的这座城市,他常常能看见千里之外的那个故乡和那个故乡里那一个夏天的景象,能看见那些影子绰约纵横交错的阡陌,能看见遍地葱绿的庄稼,能听见树上唧蛉子狠命地嘶叫,能听见黑夜和白昼的所有声音。

那个夏天很疲惫很憔悴很无奈。

荷是在那个夏天里走进清的土屋的。

天亮的时候,清在门板上躺成一个“大”字,呼噜着不肯起来,日头爬进窗户晒在门板上,晒得清的屁股火燎火燎的。一只小老鼠在土屋里窜来窜去,弄得物什呼啦儿呼啦儿响。清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心里很恼火,忽地一翻身坐起来,小老鼠倏地一跃直撞了清的面门,然后摔在地上。清也倏地从门板上一跃而起连忙用脚去踩,小老鼠在地上一个翻滚又倏地钻进墙旮旯的土洞里再也不见了。一切都在一瞬间,清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还击。

“妈的!真是猫让老鼠给日了!”清捂着被撞痛的面门愣怔了好久好久,突然发一声喊,抓起锄头刨穿了土墙也没有找到小老鼠的影儿。后来,清一想起那一个夏天里发生的故事就老觉得那只小老鼠的出现太蹊跷太偶然太意外甚至于有点别有用心,以至于那只小老鼠的阴影弥漫了那一个长长的夏天。

清再也没有了睡意,胡乱地套上衣服又匆匆地扒掉。土屋里很闷热,他预感到今天是一个难熬的天气,就只穿了裤衩赤裸着黝黑的脊背直往外冲。清拉开了土屋的门,紫水河依旧默默地横在眼前,太阳已开始烈烈地烤着河水,河水腾起灼人的热浪,河面上还氤氲着淡淡的水汽,可那时清已经听见了唧蛉子的聒噪麻雀的叽喳,忽然觉得很悦耳很动听很好玩,于是他就调动了全部的感知感觉感受这原野上的粗犷与悠扬,接着清就有些心醉有些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想唱一首什么歌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词干脆就随便什么曲子哼哼起来,似乎有些激动地感觉到了太阳云蒸霞蔚河水欢呼雀跃,拽回自己失落的童年的青草地黄犍牛小摇车儿,农家小院里那有风有月有花有果有欢笑有温馨的情景。就在这样的畅想中,河堤的那头有一个身材窈窕举止婀娜的太阳帽蛤蟆镜连衣裙金项链步态轻盈款款而来,他慌忙低下头去就觉得自己裸着黝黑的脊背只穿着裤衩的身子丑陋无比无地自容。清虽然再也不敢看她的面容但已经感觉到她的面容落雁沉鱼羞花闭月,那一刻清彻底地忘记了童年的青草地黄犍牛小摇车儿。当清抑制不住再一次抬起头来想看她一眼时,清已经感觉到她正与清擦肩而过飘然而去并且清敢断定她居然没有看清一眼居然乜斜地不屑地嘲笑了一下清的狼狈。清不得不悲哀地遥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喟然长叹,我他妈的真是流氓混蛋胆小鬼窝囊废为什么不瞅她一眼!清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清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地一直走到紫水河的尽头,直看到远处夏日灿烂的阳光下黛色的原野。紫水河蜿蜒曲折缠绵柔顺地流了上千年,到了清读中学的时候,下游二十几里的河道被人工改得笔直,两岸的白杨树在风中挺立,让清感到人造的风景就像几何图形,整齐而规则,没有了自然的奥妙。清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清踌躇满志却没有考上大学,农民的儿子回家种地清只能认命,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考不上大学就当农民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小时候的清总爱在春天或夏天的阳光下,躺在门前屋后的青草地上守望着自己的黄犍牛在草地上啃食青草,鸟儿在牛背上不停地飞来飞去。清留恋那片青草地和那头黄犍牛,也更爱回忆自己童年睡在小摇车儿上的感觉,奶奶推着他在紫水河的河堤上来来回回地走,听奶奶唱着那首似乎永远也唱不完的歌谣:

小麻雀,尾巴尖,一直飞到瓦屋山,大姐逮,二姐拴,三姐烧水四姐挦……

现在,清回到了紫水河边上的家里整天与紫水河为伴。再也懒得关注门前的这道风景。只是门前这道风景四季更替风物依然。人在离开了故乡时,故乡的景物才是心中最美的最难忘的最执着的回忆。

那天,清很无聊地向一个被白杨树和冬青树包围着的院落走去,院落内绿草如席,黄花遍地。一个长长的大海虾从一个矮矮的门洞里钻了出来,极不协调极不雅致地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叫《诗刊》的杂志。他说着久仰欢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很高兴很荣幸之类的话,他说他也是写诗的,但还不是诗人,请清多关照多指点,然后又伸出了一双与这低矮的土屋和门洞不相匹配的白皙柔嫩瘦骨嶙峋的手就算认识了清。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角挂着嘲讽浑身透着灵气,清马上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后来清想这可能就是对大海虾既佩服崇拜又嫉妒的结果。

清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子崇拜上了这一个叫自己老师的青年诗人大海虾田野的。他是那种英俊洒脱倜傥风流的角色,而那时的清早已是远近闻名小有名气的诗人了,清在报纸刊物上写诗已经是很走红的了,走到哪里都叫清老师老师的已有了一些微醉的感觉,可见到青年诗人大海虾田野时清就有些底气不足心浮气躁,清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诗人。

他说老师我们谈诗吧。

后来他们开始谈诗,他说诗是什么?诗是意境是空灵是朦胧是臆想是致远是上帝的手纸,说着说着就拿出了自己涂在一叠粗糙发黄的草纸上的诗让清看。诗中写到:不知道,不知道/海是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躺在海滩上看书也看云却看不见海/醒来的时候海水没过了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清看不懂这样的诗句,认为诗是高远是新锐是宗教是梵音是不可思议。大海虾田野说他没有去过海,这就是他心中的海。他说海水与天空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生活在一个没有海的地方,每天就是看河就是看门前这条很规则的紫水河,紫水河本来就不是这个样子,是后来人们战天斗地改变了的。这种感觉与际遇居然与清惊人的相似,然后他望着高高的天空幽幽地说,我连这里也不能住了,我要去修水库,去修那个叫龙山的水库。

不久,清就再也没有见到田野了。他去了龙山水库,清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清只是听说龙山在县城西部一个叫闸山店的地方,在龙山的对面还有一座虎山,人们就是要在那个龙虎相对的山壑间修起一座大坝建起一座小型水库。于是,清就在心中很想象了一回修水库的忙碌的场面和热火朝天的景象。

清的想象本来很完整很有真实性,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清的门外,清从破败的门缝里朝外望,等待在门外的一个女子的侧影让他一惊,那个侧影简直就是清心中的朱丽叶维纳斯蒙娜丽莎,清敢断定她原来就是紫水河上见到的那个背影那个让清很尴尬很狼狈的身影无疑。

她怎么就如仙女下凡到了自己的门前?

清慌乱地拉开“吱哑”的门,她说她叫荷,是田野的女朋友。清当时一愣怔,大海虾居然有这么漂亮这么性感的女朋友。荷一进门说了几句礼貌的话就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她说田野没了!

清当时就懵了。清说没了是什么意思?她啜泣着没有说,清已惶恐地意识到大海虾真的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健康那么潇洒那么有生命力怎么就会一下子没有了呢?她说他去修龙山水库了,去的时候对我说他真的不想去,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呢!他到了龙山水库就开始打石头,炸石头,抬石头,每天开山炸石头的时候也就是工地放工的时候。那一天就有人喊放工了,要炸石头了,民工们赶快放工回去吃饭。他们就放工向租住的村子里走去,每天都是这样,等他们快回到工棚的时候就会听到放炮的巨大轰响。那一天就在他们快回到自己工棚的时候,“轰——轰——”几声炮响之后,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他们飞来,直飞向一个青年男人,大海虾田野就无声无息地訇然倒地,什么话也没有留下甚至没有来得急“啊”一声。她说按工棚离工地的距离,这种现象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一天就成为了可能。走在路上一起放工的有十几个人,他们在农田窄窄的田埂上前后“一”字排开地往回走,那块炸飞的石头就远距离地飞来不偏不斜地奔向了那一颗年轻而智慧的头颅。

田野的死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和悲伤,他的遗体停在龙山脚下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她歇斯底里地哭倒在他的身边几次昏厥。她说那是一个年轻生命不可想象的死亡和没有理由的泯灭。她说您是田野的老师,他有很多诗稿是写给这个世界的,我把它交给您,我想他一定是想让它发表的,应该把它交给这个世界。她的哭声很悲情很感人,让清心情大恸不知所措。她说田野很爱她,田野高中毕业回到农村后情绪很低落,没有工作没有信念没有想象,整天睡觉打牌喝酒无所事事,他的一个本家的妹妹带着已在县印刷厂工作的荷去看他,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一起唱歌,一起唱着《红河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太阳岛上》,他们就认识了。那一个晚上后他忽然就变了一个人,开始读书写诗还准备着高考,他的生命开始有了朝气与活力。

荷说,人真是的,那么美好的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清听着这个凄惨的故事就像是在说清自己,清就想着田野死去的那一瞬不知道心中有没有想起与这个漂亮女孩的浪漫的爱情。在回工棚吃饭的路上,胃应该是饥饿的,但爱情应该同样的重要,一颗年轻的心脏内热血沸腾,荷是他的精神依靠。也许他正回忆着他们的爱情,而这个美好的爱情在他的心中就定格成了永远。这对活着的人是一种意外和痛苦,但对他也许是一件很浪漫很幸福的事情。

从此,荷就没有了生气,一个人在家里躺了很多天,本来就很瘦的荷走出来就如风吹灯,更加骨感与可怜。

这样的荷的形象是后来清发奋学习参加高考时挥之不去的记忆。

大海虾田野走了。

清也走了。清走进一所名牌大学的校园成为一个可以怀念故乡的人,怀念田野也怀念荷。清的诗在省内外开始发力,一张张的白纸上涂满了黑色碳素墨水的笔迹,一行行的排列,像搭建房子,有一种构筑的美感和难以压抑的兴奋,后来就慢慢地上了电台、报纸、杂志,人们就说清是真正的诗人了。说清是诗人就是诗人吧,清没有骄傲也没有谦虚只有期许。清没有忘记荷的嘱托,整理了田野的所有诗稿,也把它交给了这个世界。田野是一个浪漫的诗人,用诗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倾诉一个年轻人的压抑与呼喊。那些诗后来在省内产生过很大的反响,很多青年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都要背诵或朗读,有的大学校园里甚至还专门举办了田野诗歌朗诵会。清就想,如果田野不死,他真的是一位高出自己不知道多少倍的诗人了。世界就是这么的可惜和可憎!田野走了,留下了清这个不是诗人的诗人,留下了清心中关于那个夏天的怀念与惶悚。不过,清对自己那些叫诗的文字还是很有感觉的,拿起笔来就有一种很自然很神圣很高贵的语言从笔尖里流出,像一泓清泉汩汩作响。诗歌成就了清也成就了清故乡的荣耀。清想,百年以后清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至少会有一个诗人的头衔,然后可能还有一个很高大的墓碑和很长的墓志铭,清不知道田野有没有墓碑,墓碑上有没有墓志铭,不知道荷在紫水河的岸边守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荷后来的生活境况,反正清自己已经在这座大都市从青年走到了中年,那一个夏天的故事是清心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