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麻子倒剪着双手在山道上彳亍。

他在想:去还是不去呢?

他蹲在一个土坡上,抽出腰上的旱烟杆儿衔嘴上,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烟荷包。一会儿烟雾便笼罩了他。

他很纳闷儿:这世道怎么变的呢?过去集体时那些二混子、懒汉都富得流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还是一个劲儿得穷。就说村里的王狗吧,那小子好吃懒做,偷女人、赌博。没少挨尅,还蹲过大狱,可他出狱后跑广州下深圳,发了!现在又和城里的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鼓捣什么“日立”、“三洋”,搞得塆里的几个丫头片子整天围着他的腚后转,丢了魂似的。王狗如今不比当年,谁想骂就可以骂几句。如今人家已经是财大气粗,走路撞到人的主,谁也说不得,这政府也不管管?他是在党的,能不向上级反映?

还是得找郝乡长反映反映。

他从坡上站起来。想了想,又蹲下。莫急,如今这政策也弄不清是什么弯弯绕。上次郝乡长讲要大力提倡劳动致富,谁先富谁光荣,党员要千方百计带个头儿。这说是劳动致富,他王狗算那门子的“劳动”?“千方百计”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他这个老党员也要向王狗学习?学习他挣那些昧心钱?

他捏吧着烟荷包,又装了一锅。山风迎面吹来,他微微战栗了一下。他向山下望去,这里有二十几道沟沟岭岭,种树,造田,他太熟悉了。

王二麻子,大号王天顺,本村历史上第一个党员。据说他出生很苦,是随父亲逃荒来的。他祖籍山东,却没有山东汉子应有的高大体魄,脸上零星地布着几粒麻斑,豫南口音很地道。他是生产队队委成员,清廉无私,到县里开三级扩大会有几十里的山路,他从不坐车,怕花生产队里的钱。他为人和善,没有啥脾气,村里三岁小孩儿也都叫他王二麻子,他从不恼。在小学生的作文里,王二麻子常常是小学生笔下最光辉的形象。有一个中学生写了篇关于他的作文还上了县里的广播。

打倒“四人帮”那一年,他从县里开会回来,一进门,他的中学生儿子迎上去问:“爹!开什么会?又是学大寨?”

他神情严肃地说:“国家出大事了!”

“什么事呀?”儿子惊问。

他忽然警惕起来:“莫问!莫问!等我到了队上商量商量再跟你说。”

儿子又好气又好笑:“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摆摆手:“不能说,我是在党的!”

儿子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他又追出门外:“莫乱说呀!江青是毛主席的那个,往日的皇后呢!莫乱说!”

儿子自然不会听他的。

烟荷包里的烟叶已经没有了,王二麻子还拿不定主意。他这个老党员有些迷糊了,土改、合作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联产承包责任制,全变戏法似的,弄得他晕头转向的。政策这玩意儿他吃不准,也摸不透,可他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人到啥时候也还得靠土地。土地是宝,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王狗也是地道的庄户人的儿子,不好好种田地不算,还把责任田租给邻居种,自己坐收提成,这跟旧社会的地主有什么两样?共产党的天下也养这号人?

这几年形势大变了,变得太快了,他觉得有点眼花缭乱的。唉!劳碌一生,还是这个穷样儿。为队上为群众他也没有少操心,可眼下这人情也太损,谁也不认你那壶酒钱,各干各的,什么队干部队委会,全没那回事儿似的,都一切向钱看,这钱都是哪来的?不是共产党的?

活着也真不易。在家里,老婆总骂他死心眼儿,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前天来信说他该退休了。妈的!难道这党员也兴退休么?

他一个老实人,怎么也思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