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万千在都市淘金的农民工一样,范子名出没在汹涌而喧嚣的人流中行色匆匆,辛苦劳作,努力实现自己平凡而模糊的梦想。

是多雨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拼命挣一份辛苦钱,是因为他怀揣着一个动人的秘密。

现在,他用力拉着一辆搭有塑料薄膜湿淋淋的煤车,在深秋萧瑟的风雨中躬身向闹市走来。劳作的沧桑让人辨不清他的实际年龄。他污渍斑斑的衣衫有些年头,杂乱的胡须挂满汗雨煤混合的污水。但他细眯的双眼却透着坚定与不屈。他匆匆前行,是要在下晚班时卸下最后这车煤块。

歇息的时候,他看见她撑着紫花小伞在细雨纷纷的路口徘徊,有点像某种场景中的女子。是戴望舒与雨巷的故事吧。他若有所思,莫名地一阵悸动。

她惊喜地喊住了他,快人快语问他能不能马上再给她送车煤。她差不多等一天了。

是啊,阴雨绵绵,还要持续几天,没有谁愿意在这个倒霉的雨天卖自己的苦力。

他抬头看天后又看看一脸恳切的她,沉思片刻说:有点晚,我看看再说吧。留下你的地址、姓名、手机号码。

这是黄昏街市的一个场景:一个主妇和送煤的伙计相遇街头,实在是平平常常,而此刻赋予他们相识的机缘已潜在了一种美好。

当她在居室里乒乒乓乓准备餐具,儿子嚷嚷要吃麦当劳,大腹便便的丈夫卧在沙发里抽烟看美国大片,流光溢彩的射灯密布一室的温馨时,范子名沉沉地拉着湿漉漉的板车,如同最后一班载着疲惫的地铁缓缓行驶在她家的楼前。灯火灿烂的城市的符码:钟楼、餐厅,烧烤和时尚保健……与他全然无关。

他像惯常一样对户主吆喝一声:庄芷若,你的煤!

室内音浪分贝太高,他蹭了蹭鞋子上的泥走上楼拍响了门。一室的华丽让他有点炫目。男主人如同审视叫花子一样打量他时,敏锐的他冷冷地说:送煤的。

存煤的地方在后阳台。范子名用肩担着两个竹篮赤脚踏在雪白的地板上,要经过她的餐厅、书房和一间卧室。温馨,是城市的一种气息,没有体味便没有知觉。当一身萧瑟的农民工侧身抓着篮子的提梁,小心翼翼绕开堆满鸡翅、羊排和红酒的橡木餐桌,绕开对他有巨大诱惑力的散发墨香的书房和一片迷蒙的温柔之乡时,叫庄芷若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儿子吃着吃着便没有了味觉,他们面面相觑,凝视这个气喘吁吁瘦弱的男人,在深秋雨天里将几百块煤一点点运到阳台,带着扑面的寒气在室内穿梭。庄芷若看看丈夫和儿子,不由得红了眼睛。儿子仿佛有触动,小声对爸爸说:他们是弱势群体对不对?我们刚学的词。把汉堡留一块吧。爸爸愣了愣神将香烟递过去说歇会儿吧。范子名竟也爽快地将烟夹在耳后。庄芷若倒了杯浓香的奶茶,范子名怎么也不肯喝下。是的,他的手和口唇会弄脏高脚杯的。

付账的时候,范子名说:我可以洗洗手吗?

庄芷若用力点点头,领他来到了卫生间。洁净的浴盆,名贵的洗涤用品和散发女人甜蜜的毛巾,让范子名无所适从。他看不见自己残破的农家小院中压水井台上的合成洗衣膏,庄芷若随手拿了名为“调皮女孩”的香皂递来时,范子名污黑的大手接了它。这是透着本真生命气息的香,是村前荷塘、草坪、油菜地里散发的果实的清香……范子名两手搓着搓着,怎么就看见辍学的自己在青草地上孤独地牧羊……不由得翕动一下鼻翼,迅速用衣袖抹掉不争气的眼泪。

他担着肩担要离去时,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书房,说了句让庄芷若大惊失色的话:你有没有川端康成的《雪国》借我读一读?你爱文学?庄芷若一脸的激动和困惑。是的,爱文学。近日拼命干活,想挣够参加一个笔会的会费和车费。范子名孩子一样羞涩一笑说。

有一种感觉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读到的是真切。茫茫人海,相遇了,长久和短暂都是一种缘。范子名满怀深情带走庄芷若一家给他的各种书籍、衣物和一张小木床……他的冬天,就一定很温暖。

城市从此不再冷漠。记住庄芷若有关的一切气息,这是一种美丽,映射在范子名温情的心底。明天,他依然风雨兼程如鱼一般在这个城市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