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就是一条竖立着的河流,树干是主河道,枝枝杈杈是分支流,树皮交错的纹路形如流水,从根部到梢头,就像从源头到下游,只是有些平静些,像水一样光华;有些粗砺些,重现风雨波澜。年轮的波纹留下了时间清晰的印痕,在树的内部,代表着树的内心,像大脑的沟回,存储着年景、旱涝、温湿、声音、气味,以及风和人间的故事。

比喻不过是作文的手法,时有蹩脚,也会做作。其实我要来说的树,是一棵银杏树,就在我的面前,粗壮高大,威武雄壮,没有人能把它看清。它是一个巨人,而不是一条河流。我每次这样站在它的面前,都会在比照中自觉自己的卑怯。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这样大的银杏树现存有三棵,传说树龄都在千年以上,不知真假。但对一棵树,自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去一番刻意费力,进行专业的考究和考证。这三棵银杏树,这个城市的一般居民都知道的,其中稍远的一棵,生在西郊贤山上的“贤隐寺”院内。说是在齐明帝建武二年,北魏攻齐之司州义阳,即今我所居住的信阳,梁武帝萧衍屯兵贤山东侧,居高临下,里外合谋,打败了魏军。公元502年,肖衍灭齐(魏)称帝后,为纪念此战大捷,就在贤山打仗的山头建了行宫,史称“梁王垒”;同时,虔诚信佛的萧衍又看此处山水形胜,风景绝佳,岭上松风吟啸,山脚浉河绕流,情有所系,心有感念,就在贤山南麓修建了寺院。这棵银杏树就是当时寺僧栽种。果然如此,这棵银杏树已有1500多岁了,而且推想,当时栽种的肯定也不是这一棵。不免要打问,如何就剩下这一棵,其他的那些银杏树呢?湮灭于天灾、人患,还是毁灭于战乱、兵火?现在只有活着的这一棵知道了,刻录于年轮,记载在它的内心,常常一阵风吹过,万千形态异样美丽的银杏树叶子,眉飞色舞,窸窸窣窣,纷纷向我们回顾讲述,但我们无法听懂,那是树独有的语言和造句。

我现在正面对的这一棵银杏树,我权且称它为第二棵吧。是与我相距最近的一棵。我原来居住的院子,大门朝北开,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叫“解放路”,这个命名不用说有历史“纪念”意义;于此这便还要说到一条路,叫“四一路”,我们这个城市是1949年4月1日“解放”的,这条路的命名,无疑是更加具体的历史“纪念”了。面对这“第二棵”古老的银杏树,我说的这些不过都是书本的“概念”,银杏树才是事实的“见证”。银杏树一定知道1949年4月1日小城“解放”的情景,也一定知道解放后那些为之命名的是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相貌、气度、热情、武断和自信。

这棵银杏树在“朝北开的大门”斜对面,相距十几米的样子,我每天进出大门,一抬头,一侧脸,就能望见它。银杏树的后面,是我们这座城市最是有名的学校——信阳高中。那么也就是说,这棵银杏树属于信阳高中这所学校的,在学校的东南一角;出了大门,从银杏树那里拐向北,有条小街,这条街叫“文化街”,“文化街”上还有一所中学——信阳九中,和高中门对门,仿佛那些莘莘学子在信阳九中毕业了,只一步之遥,就上到信阳高中了。当然,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和轻松,你看那棵大银杏树你就知道了,成长总需条件,也有代价,信阳高中门槛很高,应试教育水深火热,你必是在中学里刻苦用功蜕了几身皮,才有可能脱颖而出,进到对面的高中。如果用银杏树来比喻,进到对面信阳高中的,应该说是好苗子,是好材料,是优秀的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一棵银杏树做比喻还真是恰当,不过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在过去许多年里,并不挂果,怀疑是棵雄性银杏树。最后证明不是。因为银杏树是通过风的传播自然授粉的,而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独立在城市中央,它众多的不认识的雄性爱人都在郊区和远山,只能渴慕,而不能亲爱,只有相思,而无法结合,年年开花,年年在我们无法知道的等待中怅然飘落,一朵朵枯萎,一朵朵掉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沉重凝结的泪滴,像抽泣。然而惯了,久了,岁月麻木了,我们就日常地把它和时节一起给忽略了,仿佛压根儿对它就没有结果的期望和期待。在我们的眼睛中,仅仅独立着自成的风景,在城市的一角,顶天立地。委实,银杏树又高大,又漂亮,不能受孕生育并不影响它根本作为一颗银杏树的盛大和昂扬,春天那一树蓬勃的碧绿,秋天那满树炫目的黄金,及至冬天那插入高空寒流中虬曲苍劲的枝干,都显示了自然傲慢的力量。

最早的时候,这棵银杏树是结果子的,据说我的这座城市及其郊野,那时生长有很多银杏树,1958年,包括银杏树在内的那些大小树木都被“赶尽杀绝”了,信阳高中的这棵银杏树想必无数次惊诧自己有幸逃过一场疯狂劫难外,也定然目睹了特定历史的那一场人为的惨绝。可能就是从此之后,这棵银杏树就不再结果了,不仅仅是它生命的自然属性使然,更大程度上是历史的那一场荒诞和惊吓,让它既没有了繁衍的欲望,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当然,这些年这棵银杏树又开始结果了,让我和我的城市喜出望外,并不是那些小杏一样圆润、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果实带给城市收获的享用,而是这座城市及其郊野有了新树的栽植和生长,这棵银杏树重新挂果,说明着一种生态正在恢复,银杏树也在复苏中重获它的信心、爱情和幸福。而信阳高中就不用说了,它不仅一直以来是我们信阳的重点高中,也已经是一所名校。硕果累累,这是对它最为通常但是一个最为切近的比喻。

第三棵银杏树,在民权南路,30年前我初到这座城市,这棵银杏树就死了,那么应该说它是在我还没来这座城市之前,就已经死了,就像河流断流,只剩下干枯的河床;树皮全部脱落了,只剩下光光的树干,在马路边上竖立着,那些分支流,也就是那些曾经风采弥天的枝枝杈杈,不几日水分耗尽,转眼间风烛残年,一截截枯朽,一点点腐烂,枝枝杈杈,都成了断头的河流。而死去这么久的一棵树,竟是没人想着把只剩下光光的树干清除或者弄走。后来我才知道这棵树是这座城市的地理符号,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方位标志,这棵树生长的那个地方,信阳人就叫它“白果树”,无疑这已经包含了这座城市历史积淀的地理人文意义。即使只剩下光光的树干,也不能动它,即使只剩下一架枯骨,但不能没有了它;它在,我们的去来过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欢苦悲欣才有由来,才有依托,才有言辞,才有指认;没有了白果树,许多人就迷失了生存方位,一个城市的记忆甚或情感,就失去了人心里的那个物体的参照。

那个物体,不再是物体,是象征物;因此这棵白果树,形而上也不再是一棵白果树了。

新城无限拓展,老城大肆改造,谁也阻止不了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某一天,在我们不在意的当儿,第三棵银杏树突然就不见了。我们并没感到意外,因为从它枯死的那一天开始,心里就有预感,似乎也有预期,知道早晚这棵枯死的银杏树会被搬掉,会被弄走,会从眼前消逝不见了。就像一个人,调动到了另一个城市。之后,可能会在偶尔的谈话中讲到这个人,抑或讲到这棵白果树时,惋惜和感慨里,进入回顾和想像,让它一次次生动蓬勃起来,就像那些过往的青春岁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昨儿个还见着的,今儿个就没了。

现在,那个叫“白果树”的地方,有一家银行和小区,还用“白果树”命名。不为纪念,总是慰藉。

本来这第三棵银杏树说到这里,故事也就煞尾了。就一座古老的城市而言,漫漫流水的时间与人世的繁复变迁,死亡和消逝的何止是一棵树,能在记忆中为之留下吉光片羽、一枝一叶,已经是一种荣幸和不朽,就像这第三棵银杏树,许多年之后,它还会在地理的命名和一些文字的记述中,闪耀光芒。

银杏是一种孑遗植物,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被称为“活化石”。树姿雄伟壮丽,叶子奇异秀美,生命力旺盛,更是长寿。银杏树又称白果树、公孙树、鸭脚,且借李时珍著述中的一段话来作解:“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白色,今名白果。”其中李时珍没有解释的“公孙树”一名,则是一个民间有趣的夸张和形容,即说银杏生长缓慢,爷爷栽种,到了孙子那一辈,才能收获果实。

这么说,像我的这个年岁,似乎就来不及了,但来不及也要为此来栽种,即使是银杏,因为孙子辈不能享用,孙子的孙子也能享用,延伸一下话题,不仅是树,人类很多优秀的品德其中有一种,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像我们城市的这三棵银杏树,上千年了,有两棵还在活着,而栽树的人早已不在,也没留下名字。他在时间河流的那头,我们在这头;他是树干,我们是叶子。他把树栽好以后,培土浇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把土布夹袄或者汗褂儿斜披在肩头上,扛着那把铁锹,转身就消逝在时间里了。当我们看到次年春天里又一个来栽树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这大约就叫做传承,或者是美德,如此从种粒到萌芽,从幼苗到大树,从花朵到果实,从根部到稍顶,河流一样流淌。

于是,我的城市就有了这三棵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