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保仓

“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眼,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的平庸。”

——题记

他们正赶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时候。他们不合作的理由简单,无那“心”是也,不合作的方式更简单,不愿当官。

他们经常在竹林旁,喝喝酒,说说庄子,谈谈《易经》,吹吹风,人少的时候,吃点药。那是种叫五石散的药,价格不亚于现代的海洛因,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据鲁迅先生考证,吃了这种药,内里烧得慌,得吃冷食,喝冷酒,穿宽大的衣服,还要不停地行走,叫行散。基本上有七个人,时人谓之竹林七贤。贤者,字典上说,有德行、有才能者也。

但笔者认为,他们说不上什么大好人,但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行为有些另类。他们由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机缘,摆脱了中国人数千年来为生计所迫的境地,不用上班,不用养家糊口,不用担心公司或企业是否盈利,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操心的只是如何打发日子。虽然是天生的有钱、有闲阶层,但没说过“我爹是……”或“弄死他,我赔钱”之类的话。

可是,当权的统治者却偏要他们来做官。七贤之一的山涛另有他任,便给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写了封邀请信,让他接替礼部侍郎一职,又叫选曹郎,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分管干部的中组部副部长,也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职位。咱们的嵇康接到信时很可能是刚吃过五石散,本就心中发热,阅信后更是怒火中烧,提起笔来,那篇有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便诞生了。

魏代汉,晋替魏,本无所谓对错;弱肉强食,符合自然规律。你有那“心”,俺无那意,各行其是,何必强求?可统治者的讨厌就在这里,非要别人来入伙。《古文观止》上李密的《陈情表》也是为此而写。只是李密的“表”写得柔情百端,安然过关,嵇康的“书”太过慷慨激扬,由此而被杀了头。史载,他临刑之日,3000多名太学生前往为他送行。别说是在古代,就是现在,这场面如果没有人组织或要求,一下子有3000多人去送行的恐怕也少见。

嵇康看这么多人来了,觉得怪对不住人的,便让人把琴拿来,将很少人会弹奏也很少人听过的名曲《广陵散》酣畅淋漓地演奏了一遍。他想,权当诸位是来欣赏一场音乐会吧!然后,这位绝对的帅哥、多才多艺的青年从容赴死。

嵇康的同道刘伶,每天携壶酒,坐上独轮车,让仆人肩上扛把铁锹在后面跟着,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死便埋我!”

竹林七贤的另一主角阮籍,坐的是四匹马拉的车,喝着酒,任由车随便走,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他才痛哭一番,什么也不说地往回转。唯有一次,他经过据说是当年楚汉相争最为激烈的广武山,大声喊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说谁呢?不清楚,到现在,史学家还在争呢。

司马昭时为大将军,想与阮籍结为儿女亲家,提亲的人每次登门,只能见到沉醉不醒的阮先生,没法说话,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个多月,大将军只好作罢。酒多伤身体,阮籍在嵇康死后两三个月,也告别人世。

山涛,七贤中的长者,认认真真地当官,兢兢业业地干事,虽然嵇康写信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还要绝交,但死前却把子女托付给山涛。历史可以作证,他们彼此的信任与理解没有发生意外,太难得了。而那时,嵇康的哥哥还好好地当着大官。

嵇康的跟班向秀,在去洛阳赴任的途中,经过七贤当年相聚的山阳,恋恋不舍地写下了那篇《思旧赋》,由于心存畏惧,文章不长。一千多年后,鲁迅还在埋怨他何以只写了那么寥寥几行。

偶然看到甘地“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文章,突然阿Q般地想这算什么,中国一千多年前就有了,那就是竹林七贤,他们才是“不合作运动”的先驱。只是,甘地的“不合作”独立了一个国家,而七贤被杀得七零八落。这就是地域、时代的不同。

嵇康们并不是像甘地那样,志在达到政治上的某种目的,而只是想本色地活着,想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打铁、弹奏音乐、吟诗作赋,放飞心灵,拓一片精神自由的天空。在树下打铁不为稻粱谋,而是乐趣。乡邻来敲把镰刀,打把锄头,免费!携壶酒来,就一同坐下话话桑麻,捉只鸡来,便手撕口咬,嚼嚼鸡肋;弹奏音乐,不售门票,写下了诗赋就大声地朗诵,读到会意处把酒大笑,触到伤心处嚎啕大哭……一棵茁壮的文化小苗慢慢地钻出地面,假若能够长大,我们文化的历史该会留下异样的奇葩。可惜的是,这样的存在竟然被统治者嫉妒,偏要他们来入伙,于是政治的阴霾将之一口吞没,本真的面目消失了,传下来的是无处不在的面具。

“万类霜天竞自由”。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一个伟人年轻的时候这样写道。你瞧,人类追求自由的灵性跨越着时空在传承。更多的后人只能在历史的夹缝中偶尔偷窥一番七贤,然后继续“心为行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