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五月,蓼花开了。这是一种辛勤的花,它要一路明灭地开到九、十月里去。

蓼,喜温,喜水,淮河以南是它的天地。小时候,偷读《水浒传》,知道宋江被毒死在蓼儿洼。那地方在荆楚之邦,水温、气湿适宜,蓼花一定很茂盛。再后来,读了若干年的书以后,才知道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淮河之滨的豫东南这片土地,3500年以前就叫“蓼国”。那时,我想,蓼国里的蓼花一定比蓼儿洼里的鲜艳得多吧!

蓼分大蓼和小蓼两种。

先说大蓼吧。

大蓼棵儿大,是蓼国里的巨人,通常一米来高,遇到水土丰饶的地方,轻轻松松地就过了人头。大蓼属巨人族,有气魄,亲近人,多生长在人类足迹常到的地方,塘边、渠畔、宅旁,它最喜欢光顾。

大蓼一出世,碧绿如玉,肥肥实实,干如竹笋,一节一节的,骨棱鲜明,叶大如掌,翠绿中有茸茸的白毫,令人想到新生的芭蕉叶。但叶柄却是紫红色的,如同画家精心构思后大胆一试的杰作。

大蓼长到两拃高以后就会急不可待地开花。花呈粉色,宜人眼目的红。说是开花,实际是放穗,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少者两穗,多者三穗以上。一穗上有若干花蕊,有多少花蕊?没清点过,怕是数也数不清。

大蓼边开花边长高、长大。第一次花期后,每长一节便开花一次,每开一次都要多出若干穗。每片叶子的茎腋里都藏一个芽,然后便是一簇花。如果说大蓼第一次开花还是夫妻穗,那么第二次开花就是一个小家庭,一次次便开旺了一个大家族了!大蓼开一次花,结一次籽。深秋里,挥舞着最后破败的叶子,还要顶着两嘟噜花穗在风中摇曳。

大蓼长在水边,特别是在淮河、白露河边的湿地、河汊、港沟边上,会形成巨大的阵势,远望去,一片碧绿,一片绯红,风过处,波浪般旋舞着。齐腰深的河水滋润着它们,使它们旺得要滴水,每个枝干都手臂一样粗。水鸟藏匿大蓼丛中,不分昼夜地聒噪着,提醒人们,别忘了这片开花的森林。野鸭在里面筑巢下蛋,时常带着清亮的白露河的水音,扑上扑下,为生儿育女忙昏了头,忘记了各种危险。

顺着河水走,都是大蓼的“王国”。河水像长长的路,大蓼的世界比水还长啊。

老家有一句形容满目炫红的话,叫“一蓼红”。这“蓼”是指小蓼。三个字,概括了小蓼的全部特性。小蓼一出土,嫩嫩的,绿绿的,可是,长到一拃高,会突然变得通体紫红,远望去,像火,更像紫砂,有厚度的红。

和大蓼相比,小蓼似乎野一些,多生在远离人群寄居的地方。老家的小蓼不论片计,是铺天盖地地生长开来。小蓼和大蓼相同之处,就是边开花边生长,整整一个季节里,满眼弥漫的是红霞绚烂,紫雾排空,令人晕眩。

小蓼的干和茎都和大蓼一样,一节一节的,可能是因为细弱的缘故,小蓼并不拼着命地往上长,而是斜斜地平铺着,地面便铺了一层厚厚的紫色的梦幻般的地毯,而且,不知疲倦地向远方铺过去、铺过去。在这地毯上奔跑,松软无声,它吸收了咚咚咚咚的大地的心音。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胆量去享受这份快乐,因为那辣人的花穗、嗡嗡嘤嘤的蜜蜂,让人望而却步。

喜水也是小蓼突出的习性。小蓼最旺盛的年份是在夏秋之际发一场漫滩水,涨了几天,很多脆弱的草木枯萎了、死掉了。等水退回河里,劫后的草滩一片焦土,似乎所有的生命都被带走了,看了让人心里难过。但是,没几天工夫,那荒芜的失去生命气息的滩涂上,悄悄地有了生命的色彩,绿的绿,红的红,像落一场大雪那样快,覆盖了一切生命的死寂。而创造这奇迹的就是小蓼。而其他的植物被水淹后,再也不会当年复生,静静地挣扎着去做明年的梦了。

大水过后,地上铺了一层淤泥,如同施了一遍肥,小蓼越发拼着命抖威风。水把小蓼的籽送到了它自己去不到的地方,洪水漫到的地方,小蓼都毫无顾忌地盘根错节地疯长起来。小蓼不会痛定思痛,不畏首畏尾,给点阳光就灿烂。

小蓼性辛辣,故又叫“辣蓼”,好像没有一种牲口特别喜欢它。嫩嫩的小蓼汁液辣味特别重,皮肤触碰上后,会有火烧般的灼痛感。一旦揉到眼睛里,马上会热泪滂沱,直到泪水把它冲净为止。小蓼的汁液可不是小蓼的蜜!小蓼的辣味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淡,归于平静。

蓼草是好柴火,柴质硬,顶烧,烧出来的稀饭又黏又香。所以,收罢秋,乡亲们就会集中时间砍蓼子去,不到十天半月,家家门口一垛一垛地堆起来了,碉堡一样,也仿佛是村庄特殊的徽标。

一家一垛蓼子草,就不用担心这个冬天没有温暖了。蓼子被烧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辣辣的,香香的,如同点燃辣椒的气息。蓼子是烤火的上品,泥火盆里,一把一把地续进去,火暗红,一把火身上就烤得热烘烘的,特别上身。火灰呈灰白色,细腻,还可以分明看到一节一节的蓼子状的灰烬,不散。